这是我在1999年六四期间写的一篇旧文。先搬来这里充数。
我在保定落难那一段尚未交代完,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一睹我在狱中所写的
思想汇报及交代材料。刚巧,听说我在写回忆录,我在秦城时的同窗好友林鹏立即
给我传真一份我在狱中写的反思材料。我就索性倒叙一把,提前把它先贴出来。我
在狱中的许多朋友都想法设法帮我带出一些手稿。记得黄利锋在出监前曾将我的一
些手稿逢在三角裤内,然後紧贴在私处,想必他们总不至於连那地方也摸一遍吧?
但还是被他们给摸去了。周建也曾试图将我的辩护词塞在牙膏里,但出监时也还是
被他们给挤出去了。由此可以想见鬼子搜查得有多么严,同时也可想见林鹏给我带
出的两份“反思”该是多么的不易。
初进秦城监狱时,经常听到说要写反思。我起初还以为是要我们写些类似於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敢笑黄巢不丈夫”一类的反诗呢。时间久了,方
才明白,原来这“反思”不是那“反诗”。据说关共产党的监狱通常是“给狗爬出
的洞敞开着”,可共产党开的监狱却往往是给狗爬出的洞也要有特别通行证,那就
是所谓的“反思”。当年刘少奇、薄一波们写过的“自白书”、“悔过书”与这“
反思”相比就完全是小儿科了。若没有党校博士後的水准外加博导马恩列斯毛的指
导,是万难写出能通过狗洞答辩的“反思”的。
由於我在狱期间一向是“不认罪、不交代、不签字、不合作”,乃至北京市
公安局当时的林姓局长诬我是“死鱼不开口”,更有中共领袖陈希同氏曾恶狠狠地
说:“刘刚是坏透了”。由於顶头上司的如此关照,我在秦城监狱就难免会经常享
受一些特殊待遇,这包括不给纸笔,不准购货,不准洗澡,不准放风,倒是经常被
戴镣戴铐关小号。当时管理我们的警察头子是一孔姓所长。他的管理方法颇有点儿
象文革时的毛泽东思想小学校的校长,逢年过节会经常给我们留一些小学生作文一
样的家庭作业。记得是一九八九年的中秋节,他先是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块月饼,随
後就又给我们留了一个作文题,什么题目我记不得了,但他的要求还是老套数,什
么“翻身不忘 X X党”、“吃水不忘掘井人”、“每逢佳节倍思亲”一类。其目的,
我不说你也能明白,不外乎是要你想家流泪,进而下跪求饶。这会儿,共产党是绝
对不要我们再学什么刘胡兰董存瑞了,而是恨不能立即将所有人都改造成为甫志高
王连举们。但即便是以这种有奖征文形式搞的反思,孔头也不许我参加,说我还不
具备反思的资格。我立即要求见我的预审员“秃顶沈醉”,那“秃顶沈醉”一听说
是“何饶舌也”的大丈夫要写思想汇报,立即派人给我送来了纸和笔。我也不含糊
,当晚就交了作业。可以说,这是我在那六年里所写的第二份思想汇报。
记得当时与我同号的有陈明远、黄利锋及王和旭。我们这里且只先讲王和旭
。他当时只有十五岁,是北京的一个初二学生。那年“六四”期间,他因为同父母
吵架,就一赌气跑到了天安门广场。先是在“外高联”的帐篷里帮忙混饭,两天後
,居然让他混上个“外高联财政部长”。“六四”後不久就让人把他从家里直接给
绑到秦城监狱来了。那王和旭人小,长得帅得能令当时风靡港澳台的小虎队都个个
逊色,特别惹人喜爱,就连许多狱卒警察都对他格外关照。以下就是我在一九八九
年中秋节写的反思材料,文中所述完全是关於王和旭的真实故事。
一九八九年中秋节秦城监狱有奖征文:秦城的小萝卜头
“小不点儿,把你手里的字条给我。”
“不给!又不是写给你的。”
“给我!”
“就不给!你再唬我,往後我不跟你叫‘大个儿了’。”
“你不叫我大哥,我也得执行公务。快给我!”
“哨兵,怎么回事?”
“报告班长,小不点儿拿月饼捣鼓玩儿,还写了好多字条。”
“噢,知道了,你走吧,我来处理。” (蹲下,朝铁门内) “哎哟,小不点
儿,嘴噘得那么高哪,又哭鼻子了吧?”
“没哭,没哭!” (狠狠地擦把眼睛,甩把鼻涕,再一扬头) “你看,就是
不哭!”
“嘿哟,鼻子都哭歪了,还没哭哪?”
“就没哭。那是让‘大个儿’给气歪的。”
“喂,小不点儿,”
“不让叫小不点儿。”
“那叫你什么?”
“嗯,铁门里的叔叔们都叫我小萝卜头。”
“噢,你喜欢叫你小萝卜头?”
“嗯。”
“为什么?”
“小萝卜头好。”
“好吧。小萝卜头,我问你,月饼好吃吗?”
“我没吃,怎么知道好吃不好吃!”
“怎么了?”
“都送人了。”
“噢,都送给谁了?”
“呶,这不,” (从地上拣起一小快月饼和一个小纸条)“看,这块是送给那
个大胡子‘许云峰’叔叔的,那块是送给二号总唱歌的疯子‘华子良’叔叔的。”
“噢,都是你们里面的人了?”
“不,不都是。你瞧,这一块就是给你们那个小兵嘎子哥的。还有医生伯伯
的,还有管教的。对了,还有你的哪。这不,你看看这个字条,”拣其一个纸条,
念道:“送--和--尚--大--哥。”
“那好啊,快给我,我可要吃了。”
“那怎么行!这可不是吃的。就是到饿死了,也要看着它放到发霉了、烂了
。”
“那你一整天都吃窝头,一点儿都没动这些月饼?”
“那当然了。要不怎么能说明心诚呢?”
“这么说,你认识的人都有一份了?”
“不能那么说,应该是我认识的好人都有一份。你们的那个大个儿,还有那
个老提审我的那个‘大头沈醉’就没份儿。”
“那是为什么呀?”
“他们对我老是唬着脸,吹胡子瞪眼,大吼大叫的。好像我是纸糊的、面捏
的,一吹,一震,一唬就倒了似地。”
“我们这些战士还有谁没有啊?”
“差不多都有了。”
“你为什么给我们呢?”
“你们也不都是坏人嘛,我跟你们的大多数人还都叫大哥呢。”
“啊,小萝卜头,你不光跟我叫大哥,跟别人也都叫大哥呀。”
“嗨,和尚哥,你别生气嘛。你看,他们都对我这么好,打饭的班长总给我
多一勺菜,嘎子哥还偷偷地给我巧克力吃,朱大夫总给我送馒头,差不多都像你一
样对我那么好。”
“是吗?会比我对你还好?”
“是啊。哎,和尚哥,你说,你们都对我像大哥哥一样,那为什么还把我关
在这铁门里面,不让我会家呀?”
“嗯,这可就不是我的事啦。”
“嗨,这就不对了,其他武警也都这么说,那到底是谁不让我走,是谁要你
们把我关在这儿呀?”
“这个,这个,你得问抓你来的人。”
“抓我来的人,也说不是他们的事,说他们是执行,执行什么来着?”
“是执行公务。”
“对,你们都是执行公务。管教、提审也都说是执行公务,说他们也没权放
我。和尚哥,你说,你若有权的话,你放不放我?”
“放,保准放!我敢用李鹏的话说,百分之九十九点儿九九九地,地--,放
。我还要把你送到家,再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
“我不要你那时再向我赔情。你现在就把铁门打开,让我出去,我只出去看
看月亮圆不圆。”
“那可不行。放你出去,我就得进去了。”
“啊,原来你就是不愿进来,才不放我出去的呀?那我就愿在这铁门里呆着
吗??人家小萝卜头还可以在外面放飞蝴蝶呢!”
“不是,是我没权。”
“都说没权!那怎么有权看着我,不让我走呢?如果,如果我能问遍十亿人
,肯定会有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万会像你一样地说要放我,用那句时髦话说,就是有
百分之九十九点儿九九九地,地--,要放我。可他们没有权!那是谁有权呢?谁是
那百分之○点○○一地人呢?是谁坚持百分之九十九点儿九九九地不原谅,把我抓
来,又让你在这儿看着我呢?为什么百分之○点○○一地--人比百分之九十
九点儿九九九地--人还有权呢?为什么百分之九十九点儿九九九地--人要服从那极
少数极少数地,地--百分之○点○○一地--人呢?为什么你就非得干你并不愿干的
事,而不能干你想干的事呢??
“这个,这个,、、、”
“你就知道摸你那和尚头。摸也没用,抹上点儿香波洗发精,你也摸不出泡
泡来。抹上点儿一○一,或□c能管点儿用。”
“别着急,等问题查清楚了,就会放你回去的。再说你还不到十六岁。”
“我知道,不到十六岁,可以减轻处理,没有死刑。那把你弟弟关进来,你
干吗?”
“那我也得看着呀。嗨,我是军人,又是党员,我必须服从,任什么我都得
服从。你的那些为什么,我不能想,也不准问,更不用说回答。我必须服从纪律,
坚持党性,还有那么多个原则,那么多个坚持。哎,小萝卜头,别去想那些我们这
些个小人物不该想的问题啦。把你手里的字条给我看看行吗?”
“这字条可没违反你的党性原则和那九条监规。给你看是行,不过你得答应
我一个条件。”
“唔,还有条件,什么条件?”
“你得替我保密。还有,你看完了,得把它给我送出去。”
“啊,送给谁?”
“唉,和尚哥,别瞪那么大眼睛嘛。这儿可没有阶级斗争。是送给我姥姥,
後天就是她六十岁生日。”
“那我可不能办。”
“不用你送到家,我只要你给我放到窗外就行,行吗?”
“行,给我吧。”
“给,小心点儿,可别把这个蟋蟀给捏死了,也别把这字条跟蟋蟀分开,她
比有些人还通人情呢。她一定会为我把信送到的。”
“写的什么呀?”和尚兵展开纸条念道:“姥姥,别哭!生--日--快--乐!
”
“和尚哥,你怎么了?和尚哥,和尚可不杀生答应我放了她就让她自由吧!
别杀生,啊?”
“好,好小萝卜头。我不杀生,我放了她,握给她自由!”
“好哥哥,和尚哥,不哭,啊,别想家,啊?”
“好,我不哭,不想家。”和尚兵转身大步走开。“我不杀生,我不杀生,
我不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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