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我将我的有奖征文“秦城的小萝卜头”投到了主任评委小孔校长手上,
就满怀希望地等待着评奖结果。要知道,那可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投稿啊。随後
的几天里,各个号的有线广播里就陆续地听到一些大奖得主象中央台播音员一样动
情地朗诵他们的获奖作品,那些作品大多都象当今网上摇尾文人诸如陈必红之流所
写下三烂货,听得我们能把下午吃的窝头都翻出来弄成如同早晨吃的棒子面粥。但
听了前几篇赞美诗和悔过书,我愈加增强了获奖的信心。且耐心等待,大奖往往是
最後公布的。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领奖的时刻。
我跟随哨兵径直走到那个紧挨楼门口的广播室,哨兵打开门示意我进去,室
内空无一人,看来我还要在这儿等孔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以迅雷不及掩耳
之势猛地关上门,把哨兵关在门外。我早就注意到播音室与牢房不同,门闩在房内
,在哨兵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我已将门从里面锁死。我迅速抓过麦克风。
“各号注意,各号注意,大家听我指挥。”我不必报名,我的弟兄们就应该
听出来我的声音。“老虎,你带领敢死队弟兄把小孔给我扣起来;海峰,你带领天
安门七勇士把武警都给我关进号里;王义、大尉迅速带人将各个通道堵死。我们现
在全面占领秦城监狱!”我要在三分钟内完成这一切动作。
啊,真是惊心动魄!可是,每当我想到这里时,我就感到这一计划注定要流
产:我没有办法去打开各个号的大铁门。我相信,郭海峰、‘老虎’刘兴州、‘乱
导’王义及‘大尉’陈卫等等与我一样的顽固分子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地每天都反反
复复地在脑海中策划着类似的暴狱。
“各号注意,各号注意,”广播里又传来了小孔头那千年不变的开场白,
他随後公布了一二三等奖获奖作品并向获奖者颁发了午餐肉、奶粉、方便面等奖品
。“啊,就这么结束了?”我猛然醒悟过来,我方才意识到这“秦城的小萝卜头”
已经被枪毙了。这丫的秦城搞评奖怎么也跟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一个德性,莫非是
不塞红包不搞三陪就中不了奖?可也不对呀,我们这里可是清一色的和尚,不可能
有婊子啊,充其量有几个婊子养的。说有谁能塞红包,打死我我也不信,我们进来
时可都被鬼子严格搜查过的,绝对藏不得人民币的。这孔头的评奖肯定有猫腻儿,
我得找他理论。
“卫兵,给我过来!”喊报告可不是咱的习惯。站岗的哨兵一听到这嗓门,
就立即跑步到我门口报导,“嘿,大校,有什么指示?”
“去,把孔所长、袁管教给我叫来!”
“喳。”那些哨兵都知道拧不过我,时间久了,就真的把我当作老佛爷小平
同志来侍候了,临走,他还不忘了要象李连英一样地行了个奴才礼。
“哗叮啷”,随着这一声响,我牢房的大红漆木门打开了。只见孔头双手叉
腰满脸杀气地站在门外,好像我刚才真的把他绑起来当人质了似地。还好,这一次
他没给我拿电棍来。
“叮匡铛”,哨兵李连英把里面的铁门也打开了,孔头和袁管教都进到了我
牢房里,孔头又示意李连英将牢门关紧,以免其他号的弟兄们听见我的大嗓门。
“你又闹什么?皮又痒了是不是?这么快就忘了电棍的滋味了?”他步步逼
近我。
“嗳,孔所长,咱们这次可要文斗不要武斗。”
“你还没斗够,嗯?”
“我不跟你斗,我只是要跟你讨论文学问题。你说,你这次的中秋节有奖征
文的评奖标准是什么?凭什么‘秦城的小萝卜头’你连念都不让我念一念就给我枪
毙了?”
“我不评你,你心里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的‘秦城的小萝卜头’比你评的那些奖都强多了。
”
“你是不是拿我当文盲耍呢?你指桑骂槐地骂我们就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指桑骂槐了?你给我指出来!”
“你说你是英雄许云峰小萝卜头,那我们不就成了坏蛋徐鹏举沈醉了吗?”
嘿,你别说,他真还不笨,比李大鸟强。
“如果你不是的话,就不要对号入坐嘛!那么你告诉我,你在这里扮演了什
么角色呢?”
“我可告诉你,你若再闹,我把你这次写的反动文章送到你的专案组,看加
你几条罪不。”
“你还真别唬我,我自己早抄送他们一份了。不信,你问袁管教。”
“啊,是,我给送过了。”袁管教点头证实了我的话。
“我倒是劳驾你多给我送几份。你要是敢给我送到中央电视台,我再写封信
请陈佩斯老茂来演我的小品,我敢肯定明年春节晚会的头等奖就是咱们的了。我就
不信,这神州大地就没一个伯乐。”
“好,好,你嘴硬,我说不过你。”他说着就要动武的。
“好,好,你的电棍厉害,我服你,不行吗?谁让我龙游浅水虎落荒丘呢?
哀哉,秀才遇到兵啊。”
“你是不是以为我年轻好欺负,啊?你别看我年轻,将来你有机会去问问,
你们北大清华的聂元梓蒯大富哪个我没关过?”他又吹起了他的光荣历史。
“‘四人帮’你也关过?”
“关过。”嘿,给他个杆他真就往上爬。瞧他得意的,都忘了严肃。
“打住!”见我作了个叫停手势,他竟楞得不知道他哪句说错了。“你往後
跟别人再吹的时候,别忘了在他们前面再加上一句,你还关过秦城好汉刘刚呢。再
怎么我也比你们的‘四人帮’强多了。”听我这么一讲,他竟噗哧地笑出声来,再
也没法恢复那假二横一样的一本正经了。
“我知道你是好汉,可你有能耐别跟我们斗啊,我们不过是管仓库的一样,
谁来了,我们都得看着,这点儿道理你还不懂吗?”看来他还是真看了“秦城的小
萝卜头”,而且还会活学活用。
“你能有这样的认识就好,不至於一辈子都愚忠作,作党卫军。”我看他表
现还好,就没说他作走狗。“其实,我何尝又不识千里马呢?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一
介人才。将来有朝一日需要关李大鸟的时候,我一定举荐你来当秦城监狱长。那个
时候如果他不老实,你就告诉他,你第三代算个鸟,我还关过你爹的第二代呢。他
再不老实,你就告诉他你还关过秦城好汉刘刚呢,我保证他会吓得尿裤子。”
“走走,去我办公室。”这时站在一边看足了热闹的袁管教见我说话太出格
,急忙止住我的漫侃。其实,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最喜欢看我调教孔头,谁让
孔头象王洪文一样地作直升飞机呢?我立即跟着袁管教去他的办公室。住过秦城监
狱的人大概没有不愿去袁管教办公室的。到了那里,几近憋坏了的烟鬼们可以抓紧
时间过足了烟瘾;嘴馋了的,偶尔可以开个罐头开开荤;觉得自己冤枉的,可以诉
苦诉冤。我去那里,通常是吞云吐雾外加侃
大山。想起来惭愧,我那时还有小平同志那些坏习惯,虽然不是痰不离口,但总喜
欢烟不离手。
“你说你,跟他理论什么,不怕掉身份么?”袁管教说着,已经把香烟和火
机递给我了。
“你看他,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政治挂帅呢。不给我评奖不说,居然说我的
小品不符合政治标准。毛泽东还提倡政治和艺术两个标准呢,他却只讲政治,不讲
文学,比毛泽东还反动。”
“他?他能懂文学?那得让太阳从西边出来。得,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他不
奖给你,我来奖你。”袁管教说着就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午餐肉和一饭勺。“吃,这
奖品比他的一等奖都要好。”
“袁管教,我这么长时间没开荤了,就这么干吃午餐肉,我吃完不还得象八
一那样大吐一场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八一那天,我就吃了五块红烧肉就让我头
晕呕吐了一个礼拜。
“噢,也是。那我就再给你下两袋方便面。”
“你说怎么就有那些糊涂蛋写出那种拍马屁文章呢?给扔到监狱里了,还要
感谢共产党,那不是跟阿Q 在临死之前还想着要把圈画圆一样么?剥夺了我们的自
由还感到不满足,难道非要把我们作人的尊严都剥夺光吗?书上说布哈林在被斯大
林枪毙前的一刻还在给斯大林写效忠信悔过书,还是共产党呢,怎么就被改造成这
样?大概也只有共产党才会无耻到让备受它凌辱迫害的阶下囚还要对它表示第三种
忠诚罢。达尔文发现生物进化论的准则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看这共产党
社会的淘汰进化法则却是‘劣存优汰,是狗生存’。看看这个监狱,它不就是要把
每个人都变成叛徒么?看看这个党,它不就是要把每个人都造就成走狗奴才么?再
看看这个国家,让共产党的长年逆向淘汰给搞的,现在象彭德怀那样有骨气有血性
有人格的好男儿还有几个?”
“是,是没多少了。要不说中国为什么会抗战八年呢,汉奸,汉奸太多!为
什么会出那么多汉奸呢?我在看守所里干这么多年,我才弄明白这个理儿,那就是
中国人里软骨头太多,熊包太多。”袁管教总是对这里有那么多的知识分子毫无贞
节感到愤怒。最近我才发现,王朔的小说里也常这么讲,我就想十有八九是王朔也
被袁管教关过。那分明是袁管教才能发明出来的嘛。
“不,不能完全归咎於软骨头,更应该说是共产党暴政太残暴。假设你们实
行的不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而实行‘坦白从严,抗拒从宽’,你就相信会
有那么多人不等用刑就全都招了吗?”我虽然对那些不争气的同胞狱友也感到恼恨
,但我还是极力为他们辩护。“我和共产党斗了这么多年,最终也明白了一个理儿
,中国为什么能让共产党统治四十年?狗,都是狗太多。”
“得了得了,别瞎侃了,吃面。”他把面已经煮好了给我端了过来。
“袁管教,你说这共产党里如果多几个向你这样开明的人,共产党也不至於
这样人心向背了。”我一边吃面一边继续神侃。
“那可不是么。”袁管教就爱听我说这话。“六四那会儿让我去抓人,我就
是在家泡病号,打死我也不干那丧天害理的事。缺德!怎么能用机枪坦克去对付老
百姓呢?照这么玩下去,这共产党的江山早早晚晚要败在邓小平李鹏手上。”作为
一个老共产党员,他还真不忍心让共产党落在败家子手里。
“袁管教,我看你真是管理监狱的好人才,”
“怎么,让我也去给你关李鹏?拿我开涮了是不是?”还没等我说完,袁管
教就知道我要讲什么。
“哪里哪里,怎么能让你去关李大鸟呢?那岂不是浪费人才么!再说了,让
你去关大鸟小平,我还不放心呢。对他们可不能给午餐肉方便面,一律电棍窝头地
侍候。那活还真只有小孔能胜任。不要急,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派你去改造党
!正如你所说,这个党再不改造就滥透了,五千万党员就要没救了。五千万人哪,
我们总不能就这么见死不救吧?相信你有信心有决心有能力完成一项艰巨任务。这
也符合你一贯坚持的革命人道主义立场。”我见他仍是沉思,面露难色,就继续鼓
动他,“其实嘛,这活说难也不难,就照着戈尔巴乔夫那么干就完活。”
“去去去,你面也吃完了,肉也吃光了,别吃饱了撑的在这儿没事跟我找事
。回去给我好好呆着,不许再闹。”
“嘿,袁管教,你以为你这一个午餐肉外加一碗方便面就能把我给招安了?
那我也太不值钱了!”
“那你还要什么?”见我得寸进尺,袁管教还真有些生气。
“我要两白五十万!两百万我都不干!”我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把我的要
价扔给了他。“谁都甭想吃皇军给我的回扣!”
後来,我看到陈佩斯老茂演的那个小品“争主角”,我发现怎么跟我这一段
就那么象呢!莫非陈佩斯因为六四时拦坦克被关K 字楼时就听说了我的故事?但我
想更有可能的是那个曾经关在我隔壁的作家编剧王培公出狱後又把我这段故事编成
小品混饭吃了。他既然能给陈佩斯编过“二子开店”、“老爷祖7d车”及一大堆在
春节晚会上演过的破烂小品,他们又同是六四囚徒,当然有可能再度合作上演秦城
监狱的故事啦。但无论如何,我料定陈佩斯那秃斯是凭空编不出来这么精彩的小品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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