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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December 8, 2012

从莫言的小脚妈,想到杀人犯姜德宏

原文网址: http://jasmine-action.blogspot.com/2012/12/blog-post_8.html

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在颁奖仪式后做了一个答谢演讲。听了这个演讲后,我越发感觉到莫言给自己取的笔名还真是莫言给自己的长鸣警钟,这莫言真应该是终生都闭口莫言,这一开口讲话,就露怯掉链子。

即便是这样的一篇土得掉渣的演讲词,莫言都是照本宣科,一字不漏地照稿念,盖因那稿子就是幕后包装高手精心制作的。共产党玩起宣传包装来,虽然是骗中国老百姓是绰绰有余,但骗起洋人来,那就是太不专业了。头一次给莫言玩国际包装,就掉链子了。

莫言的演讲词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他妈的故事,不妨全文转载如下: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看到这一段故事,不禁让我想起了我在凌源第二劳改队里的一个杀人犯同号,他叫姜德宏。为了让大家相信我讲的故事,我下面贴出《北京周报》上曾经发表的姜德宏的照片。



那是1993年,我被关押在凌源第二劳改队。因为我经常是通过各种方式向外界揭露中共政权侵犯人权,殴打政治犯,使得世界舆论特别关注我在凌源监狱中状况,方励之等人多次联合国人权大会上宣读我谴责中共政权的公开信。这迫使中共当局派御用记者去凌源监狱去采访我,以便作搞什么正确舆论导向,也就是搞欺骗性的宣传。中共政权派了来自《北京周报》、《人民日报》、《瞭望周刊》的四名记者去凌源监狱采访我,随后,他们就在中共在海外发行的各种英文报刊上发表了一大堆诽谤我的文章。上面贴出的图片,就是北京周报借用姜德宏的口对我造谣诽谤的内容。为了证明《北京周报》所讲的内容属实,北京周报还同时刊发了姜德宏本人穿囚服的照片。

下面是《北京周报》上发表的其它诽谤我的文章和照片:




《北京周报》只是含糊地介绍说姜德宏是我的同号,却避而不谈姜德宏是什么犯罪以及其它背景。其实,同我一样,姜德宏也是大学生。但与我不同的是,姜德宏是杀人犯。姜德宏所杀的人是他母亲单位的党支部书记,就因为那党支部书记经常有事没事地侮辱姜德宏的妈妈,性骚扰姜妈妈。姜妈妈跟儿子说了,姜德宏怒发冲冠,当天就将家里的菜刀磨得铮亮贼亮,当晚就将那个党支部书记给宰了,那就跟宰了一头猪一样!

姜德宏犯杀人罪,而且是杀害共产党干部,是中共政权所不容,按理是必杀无疑。但当姜德宏被送到法庭审判时,当地邻居、过去的同学都为姜德宏说情,说姜德宏是个遵纪守法的好青年。姜德宏单位的领导还向法庭提供证词,证明姜德宏是品学兼优,是象邓小平一样地“人才难得”。最最可恨的是,被杀死的书记的单位,居然有人集体上书,说姜德宏是为民除害的义士,是除暴安良的英雄!

鉴于有这样多的人为姜德宏求情请愿,主审法官只好刀下留人,判处姜德宏死缓,理由是“杀人时有情节”!所谓“有情节”,那是中国法官的惯用法律用语,意思就是“情有可原”,这是中国法官判罪犯死缓时,通常都要使用的开罪借口。

由于是大学生,还由于监狱警察都同情和理解姜德宏的犯罪情节,姜德宏在凌源第二监狱也备受照顾。将他安排来跟我同号来监视我,那也是对他的信任和照顾。

在我去凌源第二劳改队之前,姜德宏是唯一的一个正牌大学生。另有一位非正牌的大学生,那就是白卷大学生张铁生。之所以称张铁生是非正牌大学生,不仅因为他入学时交白卷,还因为他是工农兵大学生。

多少年来,我一想到北京周报上刊登的那些姜德宏诽谤我的话,我就感到这姜德宏有些不仗义,用监狱黑话来说,那就是“不讲究”。这姜德宏接受了北京周报采访,然后居然没事儿一样地跟我在同一监舍里又生活了两年多,他居然从未向我透露过他也接受御用文人采访了,他居然能够在两年多里对我守口如瓶,半个字都不曾透露过!可见这姜德宏被中共改造的程度!那真是不敢怒不敢言了!

我对姜德宏是既爱又哀。想到他怒斩共匪头子,我对他是敬佩有加。但看到他被共匪改造成不敢怒不敢言,我又是怒其不争!

但看到了莫言在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上的讲话,听到莫言在自己的小脚老妈妈被共匪扇耳光后,居然是无动于衷,我对姜德宏又另眼相看了。

莫言无动于衷,倒也罢了,毕竟那时莫言尚小,我们不能用男子汉的标准来要求莫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但是。当莫言成为男子汉之后,而那共匪就跟现今的共产党一样地行将朽木,这莫言居然是又一次地放弃了埋葬老共匪的机会,居然还借助他死去的小脚老妈的口,将自己不敢复仇说成是“我没有敌人”!还他妈的剽窃刘晓波的理想!这无疑是对他妈的最大侮辱!


看到莫言这副尊荣,看到莫言这副龌龊小人相,那姜德宏的形象在我心中竟逐渐高大起来。我宁愿我们中国的男子汉能够象杀人犯姜德宏那样,也不愿中国人头都退化成刘晓波那样的没有敌人,更不愿中国男人都进化成莫言那样龌龊,龌龊得能够忍受自己的母亲被共匪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强奸!

那诺贝尔委员会一见到中国人,怎么就成了两眼瞎子外加色盲啊?这诺贝尔奖怎么就专门发给中国的懦夫和蠢猪啊!

莫言啊,你让我说你啥好呢?啥也别说了!你能不能在你的厚脸皮上再扇两个耳光?一个替我扇,一个替你的小脚老妈扇!

最后,我不得不对莫言的小脚妈说:您真是不幸,你生了一个不孝之子!如果您的儿子象姜德宏一样孝顺,你还能遭受老共匪的窝囊气吗?如果您的儿子能象杨佳那样刚烈,那些大大小小的共匪还能猖狂到今天么!

下面是我剽窃莫言的鼻祖的一段话:

被扇耳光的是一个小脚老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上突然向麦地横截过来;书记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书记的头。幸而书记早有点停步,否则一定要栽一个大筋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书记便立刻停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是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你怎么啦?”

“我被扇耳光了。”

我亲眼看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扇耳光呢,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

莫言听了这小脚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搀着伊的臂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莫言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再看看那杀人犯姜德宏的,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身穿囚服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不动,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吧,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美元,有一百多万美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一路走着,几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美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杀人犯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直到现在,我还时时记起这件小事,因此也时时煞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曰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反更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刘刚
2012年1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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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演讲全文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者网络,我想在座的各位,对遥远的高密东北乡,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你们也许看到了我在九十岁的老父亲,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外孙女。但有一个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之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我母亲生于1922年,卒于1994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看到,棺木已经腐朽,母亲的骨殖,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因为饥饿无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我们家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每人只有一碗。正当我们吃饺子的时候,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有意无意地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流泪满面。母亲并没有骂我,只是轻轻地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严重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困境,看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寻短见。每当我劳动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颤,跑到厢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很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我想起了母亲的话,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是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敬重。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上顿没下顿,但只要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地将白天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床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腔滑舌、不务正业的人,从他们嘴里,冒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渐渐地吸引了她。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儿,默许我去集市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和家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里人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的说故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有我父母亲的春春叫敦敦教导,但我并没改掉我喜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后,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幻想,我们那地方流传着很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做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我的倒影。有时候我会模范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有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够,当我成为一个小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许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我童年辍学,饱受饥饿、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书人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晃地行进着的牛车上,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家族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赶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还差点迷失在木材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年2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简编》,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须承认,如果没有30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这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白了一个作家必需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但在文学创作中,必需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恩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需尽快地逃离他们,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而我是冰块,如果离他们太近,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明白了他们是怎么样干的,随即我也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坦率地说,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一样的人,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母亲的痛打,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当然,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需虚构,必需想象。很多朋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人物,但没有一个人物,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或者可以说,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着。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小说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小说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患上了失眠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她写成那样而生气;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因为胸有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83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在这本书的卷前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不尽相同。

  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有的小说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譬如。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用武术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人登场,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当然,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感到已经不可能了,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我父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导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字,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需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使我对人性有较为深刻的了解,我知道真正的勇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型的朦胧地带。而这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

  只要是准确地、生动地描写了这个充满矛盾的朦胧地带的作品,也就必然地超越了政治并具备了优秀文学的品质。

  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作品是令人厌烦的但我的人生是与我的作品紧密相连的,不讲作品,我感到无从下嘴,所以还得请各位原谅。

  在我的早期作品中,我作为一个现代的说书人,是隐藏在文本背后的。但从这部小说开始,我终于从后台跳到前台。如果说我早期的作品是自言自语,目无读者,从这本书开始,我感觉到自己是站在一个广场上,面对着许多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是世界小说的传统,更是中国小说的传统,我也曾积极地向西方的现代派小说学习,也曾经玩弄过形形色色的叙事花样,但我最终回归了传统。当然,这种回归,不是一成不变的回归,《檀香刑》和之后的小说,是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传统又借鉴了西方小说技术的混合文本。小说领域的所谓创新,基本上都是这种混合的产物。不仅仅是本国文学传统与外国小说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说与其它的艺术门类的混合,就像《檀香刑》是与民间戏曲的混合,就像我早期的一些小说从美术、音乐,甚至杂技中汲取了营养一样。

  最后,请允许我再讲一下我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据我所知,为翻译这个书名,各国的翻译家都很头痛。我对佛教经典并没有深入研究,对佛教的理解自然十分肤浅,之所以以此为题,是因为我觉得佛教的许多基本思想,是真正的宇宙意识。人世中许多纷争,在佛家的眼里,是毫无疑义的。这样一种崇高眼界下的人世,显得十分可悲。

  当然,我没有把这本书写成布道词。我写的还是人的命运与人的情感,人的局限与人的宽容,以及人为追求幸福,坚持自己的信念所做出的努力与牺牲,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个人物的原型,是我们邻村的一位农民,我童年时,经常看到他推这一辆吱吱作响的木轮车,从我家门前的道路上通过。给他拉车的,是一头瘸腿的毛驴,为他牵驴的,是他小脚的妻子。这个奇怪的劳动组合,在当时的集体化社会里,显得那么古怪和不合时宜,在我们这些孩子的眼里,也把他们看成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小丑,一当他们从街上经过时,我们会充满义愤地朝他们投掷石块。事过多年,当我拿起笔来写作时,这个人物,这个画面,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为他写一本书,我迟早要把他的故事讲给天下人听,但一直到2005年,当我在一座庙宇里看到“六道轮回”的壁画时,才明白了讲述这个故事的正确方法。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的,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这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转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这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我希望你们能耐心地读一下我的书,当然,我没有资格强迫你们读我的书,即便你们读了我的书,我也不期望你们能改变对我的看法,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作家,能让所有的读者都喜欢他。在当今这样的时代里,更是如此。

  尽管我什么都不想说,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必须说话,那我就简单地再说几句。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里组织我们去参观一个苦难展览,我们在老师的引领下放声大哭。为了能让老师看到我的表现,我舍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我看到有几位同学悄悄地将唾沫抹到脸上冒充泪水。我还看到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学之间,有一位同学,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里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用手掩面。他睁着大眼看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惊讶或者是困惑的神情。事后,我向老师报告了这位同学的行为。为此,学校给了这位同学一个警告处分。多年之后,当我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师忏悔时,老师说,那天来找他说这件事的,有十几个同学。这位同学十几年前就已去世,每当想起他,我就深感歉疚。这件事让我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当哭成为一种表演时,更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

  我再讲一个故事:三十多年前,我还在部队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看书,有一位老长官推门进来,看了一眼我对面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噢,没有人?”我随即站了起来,高声说“难道我不是人吗?”那位老长官被我顶得面红耳赤,尴尬而退。

  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许久,以为自己是个英勇的斗士,但事过多年后,我却为此深感内疚。

  请允许我讲最后一个故事,这是许多年前我爷爷讲给我听过的,有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一场暴雨,躲进了一座破庙。外边的雷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个的火球,在庙门外滚来滚去。空中似乎还有吱吱的龙叫声。众人都胆战心惊,面如土色。有一个人说:“我们八个人中,必定一个人干过伤天害理的坏事,谁干过坏事,就自己走出庙接受惩罚吧,免得让好人受到牵连。”自然没有人愿意出去。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大家都不想出去,那我们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外抛吧,谁的草帽被刮出庙门,就说明谁干了坏事,那就请他出去接受惩罚。”于是大家就将自己的草帽往庙门外抛,七个人的草帽被刮回了庙内,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卷了出去。大家就催这个人出去受罚,他自然不愿出去,众人便将他抬起来扔出了庙门。故事结局我估计大家都猜到了——那个人被扔出庙门,那座破庙哄然倒塌。

  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因为讲故事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获奖之后发生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坚信真理和正义是存在的,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将继续讲我的故事。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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