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pril 22, 2014

陈炳德儿子陈之平的散文:胭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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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漠漠烟寒

日期:2007-11-16 15:51:28

河是从几座钢蓝色山的阻挠中挤出来的,又绕过了光秃荒芜的土岭,向着太阳隐没的方向蜿蜒而去。在不断的来回弯曲之中,河便浸润了干涸的土地,冲刷出块块油亮的河滩地,供两岸的人们耕种,繁衍生息。河水长流不尽,岸边村落中的生灵们便也如河水一般,生生不息。

河的源头是在祁连山中。山是岩石质料的,本应威猛雄壮,却因祁连山中终年积雪,洁白的雪愣是掩去了石头的锋芒与钢蓝色的戾气,将山银装素裹起来,若身着白纱的女子一般。只隐约中露出几分石料的蓝色,确又被白雪映着,便淡得好看,更平添了几分妩媚,像极了蓝天白云的默契。河便也多了几分雪山的圣洁与柔情,多了几分女人的气质。然而河被唤作胭脂河的缘由却是凄凉了许多。据老辈们讲,河里淹死过很多女子,她们大多是自杀或是洗衣淘菜时不慎落入水中的。女人们命苦,她们落水殁去后,便若烂白菜叶一般从人们的记忆中剥落,随了那滚滚流水而去;只有一个叫胭脂的女子被人们记住,便作了河的名字,代代相传,一直唤到今天。

河水浸染了女人的气息,起伏的波纹中便隐约可见女人丰腴而动人的线条。河里的石头也吸了女人的魂,一块块丰满圆润。女人是水,女人也需要水的滋润,那些附了女人魂的石头在水中若隐若现时,便如热舞中的女子不时从裙摆中跃出的肌肤一般,温润而富于弹性,勾起人火辣辣的想象。石头会离开水,河枯水的时候石头就在白花花的日光下苍白的呻吟、抑或死去。苍白得让人心痛,亦如落水的女子被人捞起时黑发掩映下毫无血色的脸一般。

后来两岸的村落中通了自来水,各家的劳力不用担了吱呀作响的水桶来到河边挑水吃了,女人们也开始在家里接了自来水,把衣裳搓得哗哗直响。来河边的人愈发少了,再到后来近乎绝迹。只有两个洗衣女子常来河边,再就是靠给村里人放牛混口饭吃的老光棍每天后晌赶了各家的牛来饮,偶尔乘兴而起吹上一曲唢呐,更凄凉了血色的夕阳,在暮色中平添几分萧瑟。老光棍吹唢呐的时候,那两个女子便不再嬉笑,静了心听着,打肥皂的手便停了下来,听到后来往往不能自已,常常红了眼圈,暗自伤神。

两个女子中稍长的叫秀秀,另一个叫巧云,是岸边沈庄的女子。两人都已过了二十,虽不是亲姐妹,却整日相守,嬉笑怒骂,形影不离。秀秀已订过了婚,男方是河下游南云镇上陈炳德老汉的大儿子陈之平,两家已定好了日子,只待年末的时候嫁过去。巧云还没定下人家,却已是有了梦中人。

当下两人听了唢呐,想着难以捉摸的将来,竟多了几分伤感,巧云便说:“秀秀姐,你说女人一辈子为啥都那么苦?”言毕两人都不再说话,各人暗自低头擦了泪,继续洗起衣服来。

过了几日的一个中午,巧云收拾了屋里,又准备停当了后晌的吃食,便到秀秀家来。从窗户上看秀秀正倚了柜坐在炕边发呆。巧云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抱住了秀秀,秀秀吃了一吓,跳起来笑着要打巧云,两个便嘻嘻哈哈地闹了一气。秀秀止住还在笑闹的巧云说:“给你看个东西,爹说将来要给我作陪嫁的。”说罢起身从柜角上的一个箱子里摸出一个黄绸的卷儿,打开却是一幅画,约三尺的条轴,画的是工笔的《昭君出塞》,画面有些陈旧,色彩也已黯淡,落款是一列行书。秀秀和巧云不懂书法,便不认得。秀秀看巧云一脸困惑便说:“爹拿城里让人看过,说是清家的画儿,挺值钱的。”巧云又看了几眼,愣了会儿指着画儿说:“秀秀姐,你要是穿了她的衣裳,也可以上画儿的。”秀秀便笑了起来:“我算什么,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倒是你,眉眼儿长得清秀,皮肤又白净,才像她的。”两人便吃吃地笑着又爬在画儿上看了起来,巧云指着昭君的朱唇说:“秀秀姐,你说她用的啥,咋红的这么好看?”秀秀说:“听爹说好像是胭脂。”说到胭脂巧云却是懂得,当下就赞叹起来说:“比口红好看多了,现在还卖这东西吗?”秀秀摇摇头说不知道。巧云便跳下炕来翻着墙上的日历看,旋即兴奋地叫起来:“明天是十五,镇上逢集的,我们去看看吧。”秀秀点头表示同意,两人便又嬉闹了一番。这一晚回去,各自怀了心事睡去,只待天明赶集。

次日清晨,秀秀才起来收拾完毕,筹备着一家人的早饭,巧云便来叫了。一进门秀秀妈就啧啧赞叹道:“巧云这是去哪啊,穿得这么新炫!”巧云便不好意思起来,支吾了几句,胡乱应付过去,进灶间来找秀秀。巧云原本身材是极好的,又穿了一身黑色的紧身牛仔,愈发将身段显了出来,又用淡蓝的发卡将一头黑发扎在脑后,少了平时的柔弱,倒显得活泼起来。秀秀看了并不言语,只是笑笑,却是知道巧云心思的。

两人骑了车出来,不到半小时就到了。本来沈庄到南云镇不过六里路,但女孩子好干净,怕路上土多脏了鞋,便多了许多麻烦,街上人奇多,推了车简直寸步难行,无奈之中便将车寄存在一个朋友家里,在街上闲逛起来。

这南云镇原本并不繁华,只有南北一条街,长不过二里。后来县上修了公路通往市区,便将南云镇顺路串了起来,有了现在倒“丁”字状的街道。通了公路,各地的交往便密切起来,商业也日渐繁荣。镇上为了鼓励便将农历每月的十五定为集日。逢集的这天,各个村庄的人们便蜂拥而至,在镇上购物或是出卖自家的土特产。镇街是繁荣了,但繁荣的只是“丁”那一竖钩,一横终是萧条,没成气候,便有了奇闻轶事。有好事的阴阳先生说是“丁”字竖钩的尽头胭脂河绕镇而过且气数极盛,是有些来历的。后来就在“丁”字竖钩往南的南山发现了一个汉墓群。山民们都惊讶不已,自己守了一辈子不长庄稼的土地竟是块宝地,便各自懊恼起来。原来汉墓在西北凛冽的寒风和冰冻腐蚀下已破败不堪,有的早已坍塌,墓内的奇珍异宝便随了流水进入各家的地里。山民们愚昧,很多人家挖出了宝贝但不以为然,有的把汉将军的护心镜当炉盖儿用,也有顽皮的孩童偷了家里并不重视的夜明珠弹弹珠玩,待大伙明白其价值时东西已没了踪影。汉墓群一经发现盗墓的便也多了起来,有的也以此发了家,却终究逃不过恢恢法网,被崩死在河滩上;但更多的人拥了上去,变卖家产,买了工具偷盗墓地。为了宝物父子相仇,兄弟反目。也有的天理不容,动了墓内的机关,被砸死在墓道里,家人便雇了懂行的连夜挖将出来,天明时运了从镇街上回来,车上必是挂了孝的,虽用麦秸盖了尸首,但镇上的人都明白个中缘由,怕运尸车冲了街影响生意,暗自叫一声“晦气”,各在自家店门上挂了红,又扔出几挂鞭炮,噼哩啪啦地炸响,惊得运尸车上压魂的公鸡乱得一团糟。

两人正逛的这当儿就有运尸车从街上经过,巧云觉得大清早的就碰上死人不吉利,秀秀却不言语,只在心里哀叹人心邪恶,为了财搅得死人都不得安宁。正想着,街上的店家扔了鞭炮,炸得震天响,两人便离了街心,随了人流往北而来。

南云镇由于近年开了集,商业日渐发达。街上店铺的门类便也繁多丰富,各家人满为患。来镇上卖山货的山民们没有固定的摊位,便自作主张在街心摆起了地摊,排成一条长龙,竟将本不宽阔的镇街一分为二,路上有熟人碰见,奈何各在一边不得相见,只得停了脚步隔着地摊寒暄一番,便堵了人流,街道愈发显得拥挤起来。

镇上经济发达了,人们的生活似乎也改善了许多,最好的例子就是衣着。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的人流不再是单纯的黑、青、蓝几种色调,色彩也随了店铺的广告牌日渐斑斓起来。女孩子们更是随了潮流而动,打扮得鲜艳多姿,光彩可人。这当儿,秀秀和巧云正指了一个女子的长统白靴啧啧赞叹,隐约感到有几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们,秀秀便红了脸,巧云回过脸狠狠瞪了一眼,几个轻薄的青年便匆匆收回眼光,各自臊红了脸。其实一路走来,两人在人群中若鹤立鸡群,极为夺目,引了无数的眼球打量她们。巧云笑笑说:“秀秀姐,你抖抖衣裳,看能掉下多少眼珠子!”秀秀嗔骂了一声,掐了巧云一下,两人便嘻嘻笑着。正闹着,巧云止住秀秀的手向不远处努着嘴说:“那不是陈之浩吗?”秀秀顺了她的眼望去,陈之浩正偏着头扛了一个箱子在走,当下心中有些羞涩,想回避却也来不及。陈之浩显然也看见了她们,便挤了过来,把箱子扔在地上。一脸兴奋地说:“嫂子,你和巧云啥时候来的?”秀秀蓦得红了脸,巧云也笑起来,打了之浩一把说:“人家还没过门呢,你就嫂子长嫂子短的,羞不羞!”之浩嘿嘿笑着却不言语,指着不远处说:“玉才开了个店,就在前面,今天逢集人太多,我过去帮忙的,正好碰上你们,一搭里过去吧?”秀秀说:“我们不知道的,今天第一次去玉才的店,该给他挂红放炮的。”便拉着秀秀的手说先买了红绸和鞭炮再去,巧云却有些难为情,秀秀便笑笑,不再理她,兀自拉了她的手随之浩向玉才的店走来。

玉才的店不大,有二十平方的光景,经营的门类却十分繁杂,蔬菜、肉类、瓜果、烟酒糖醋一应俱全,东西一多就显得人手不够,况且又是逢集,便找了熟识的哥们过来帮忙。店里问价儿的,喊贵的,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之浩带了秀秀巧云进来,之浩正在给一对夫妇的菜蔬过磅,看见她们进来甚是欢喜,叫着之浩带她们进里间先坐着,又嘱咐道:“之浩,把店里的水果给秀秀姐她们拿过去些。”秀秀笑着说:“玉才,你把姐当外人了,开了店也不言传一声,给你放炮挂红啥的!”玉才满脸歉意地笑笑:“秀秀姐别生气,我是太忙了,哪顾得上,你先进去坐着,一会儿我给你赔罪。”秀秀说:“开玩笑的,玉才,你忙着,我和巧云进里间等你。便带巧云到里间,坐了约莫半个小时,玉才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一边抹汗一边嚷嚷着:“怠慢了,怠慢了!”取了暖壶倒水,晃了几下才发现壶是空的,便扭头出去,从外面抱进一个西瓜切了说:“没水了,你们凑合着吃点西瓜吧。”秀秀说:“没事的,忙你的吧,我们又不是外人。”玉才便嘿嘿笑着说:“也是也是。”看了巧云一眼又说:“巧云咋了,咋不说话?”巧云低头不语,秀秀便取笑道:“人家一见你光想看你了,哪顾得上说话!”巧云便红了脸,玉才也羞了一下说:“秀秀姐说笑了。”秀秀见两人有些尴尬就说:“玉才,你们说会儿话,我去外面给你看着店。”巧云红着脸暗地里拉着秀秀,秀秀嗔骂了一声:“死丫头!”挣脱她的手跑了出来。

外面人依旧很多,玉才找的几个哥们都忙得不亦乐乎,秀秀不认得她们,便过来帮之浩。之浩看见秀秀说:“嫂子,你不在里面坐着出来干啥,这儿很脏的!”秀秀说:“我在家也是干农活的,又不是没脏过,啥时候变得金贵了!”之浩便不再说话,只是笑着。

正在这当儿有人从外面跑进来高声问着:“有没有奶粉?”之浩说:“有的,十块钱三包。”来人扔过来二十,之浩从一个箱子里拉出几包递给那人说:“给你七包吧,送你一包。”秀秀觉得有些蹊跷,就问道:“之浩,啥奶粉这么便宜?”之浩没有言传,过了会儿说:“嫂子,这会儿人多,等会给你说。”便又热火朝天地忙活起来。过了一阵人终于少了,乘一个间隙秀秀又问起了奶粉的事,之浩有些难为情,说:“嫂子,你别跟我爹说。”秀秀点点头,之浩便压低声音说:‘这奶粉是假的,我几个哥们专做这东西,他们叫我过去帮忙我就也入了伙,嫂子你别看这包装花花绿绿的好看,摸起来鼓鼓囊囊的,里面装的全是从磨上推下来的四道面,又充了气,才是这个样子的,这年头麦子不值钱,就国家的那个保护价能卖几个钱!还不如做了奶粉赚得多。”秀秀听了不再言语,兀自低了头,心中空落落的,竟有些难受。之浩以为秀秀生了气,就赶忙说:“嫂子,你别跟我爹说啊!”秀秀说:“之浩,你放心,我不说的,只是我快做你的嫂子了,不能看你这么胡闹下去,你要干点正事。”正说着玉才和巧云走了出来。巧云一见秀秀就绯红了脸,秀秀就骂道:“平日里你玉才玉才的叫个不停,这会儿你又怕羞了。”巧云又羞又恼过来打秀秀,秀秀止住她说:“不闹了,别碰坏了东西,这可是你将来的家当。”大家又笑起来,之浩说:“嫂子,夜里你和巧云别回去了,去家里玩吧,今早晨月燕姐也来了,大家聚一搭里玩玩吧。”秀秀说:“这不好的,夜里不回去爹妈会骂的。”玉才说:“没事的,我给大爹大妈打个电话,就说月燕姐过来了,想看看没过门的弟媳妇,老人肯定会答应的。”秀秀便不再说话,侧了脸看巧云,偏偏巧云转了头过去,就说:“好吧。”玉才很高兴,赶忙给秀秀和巧云家里打了电话,说了没事请二老放心云云。这天下午玉才早早打发了帮忙的哥们,收拾了店铺,便同之浩带了秀秀和巧云一起回去。

之浩家座落在一条水渠边。这一带农业灌溉既依赖于水库的蓄水,又依赖于胭脂河,村人们便把各个渠道同胭脂河联通,便于在旱天且水库蓄水时取了河里的水以解燃眉之急。大门外原本是条土路,东西延伸而去,串通了村落和倒“丁”字状的镇街,却条件极差,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后来为了响应国家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号召,镇上便向各家征了费用,统一修了各家各户的院墙、大门;又用水泥重铺了大路,嵌了路沿石,且在路沿石和院墙间划出了一米宽的范围,让各家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在其中,做的许多门面文章出来。

从之浩家往西依次是其几位叔叔的家院。之浩太爷曾是村上的支书,且又人丁兴旺,有着一些权力,便修了一座极大的院落,又沿院墙种了许多树。庄院修成,树木成荫,倒也曾显赫一时,无奈后代人心不齐,到了之浩爷爷这一辈时便分了家,将原来的庄院一分为四,每个儿子占了一个院落,传到之浩爹炳德老汉这一辈时,只有参天树木依旧,独不见当年的威风霸道。

这座院落秀秀只是听之平说过却未曾来过。一进大门她就仔细地打量了起来,两进的院落,前院坐东坐南各一排房子,一色的红砖红瓦,又面西修了一间车棚,便形成了一个四合的院落,南屋对面种了两棵杏树,倒也长得繁茂,树冠生的极大,便掩了后院的门,想来后面无非是些猪狗鸡仔之类的棚圈抑或是草房。正思谋着之浩妈已迎了出来,一见秀秀和巧云,脸上的笑就堆在了一起,又用她苍老而皲裂的双手紧紧抓住秀秀的手,嘴里不停地念叨:“秀秀来了好,来了好,看长得白净的,怪心疼哩。”之浩笑着说:“妈光知道自个儿说哩,也不让嫂子和巧云进屋坐。”之浩妈便恍然明白过来,紧忙揽了尚未过门的儿媳和巧云向南屋里走去。

屋里的摆设陈列和所有西北农村家庭一样。主体无非是一个大通炕,西北地方冬天天寒地冻,寒冬腊月人出不了门,全家便围坐在炕上,天上地下的胡谝,这样一来屁股下面是暖和了,可身子依旧冷的哆嗦,又没有别的取暖方式,便倚炕再盘一个炉子,既暖和了屋子,又能做饭。地上靠北墙摆了两个大柜,木制极厚极好,色彩也上得炫,只是有些陈旧,许是有些年月了。柜上又放了一个小桌儿,桌上放了一台电视;桌儿往左是一个佛堂,供了释迦牟尼和观世音在里面,又在前面焚了香,烟雾袅袅。西墙这边面炕而设了一排沙发和一个茶几;又开了一个套间,里面许是厨房了。正打量着,之浩妈已倒了茶水出来,又拾出一盘瓜子水果,招呼了大家吃。之浩说:“妈,哥咋去了,我去找他。”“和你爹刚拉了几车粪往地里送去了。”之浩妈在里屋答话道,“没事的,你先和你嫂子、巧云喧着,他们一会子就来,噢,倒忘了,你去你四婶家把月燕叫来,她过去串门了。”之浩边应着边走了出去。之浩走了,屋里的气氛一时冷落下来,各自竟找不到话说,之浩妈便说:“秀秀,玉才呢,听之浩说你们不是一搭里来的吗?”秀秀说:“他先回家了,去家里交待一下就来了。”之浩妈又说:“玉才是个好娃子,人聪明,现在做买卖也做得火。”秀秀应了一声:“就是的,还有一大堆姑娘追呢!”巧云便又红了脸,暗中掐了秀秀,秀秀叫了一声,之浩妈慌忙问道:“咋了,水烫着了?”秀秀才要说,巧云已用手捂住了她的嘴,之浩妈便明白了七八分,笑笑说:“你们先喧着,我给你们做饭去。”秀秀要过去帮忙,之浩妈忙拦了:“等嫁过来再忙也不迟的。”秀秀低下头,却已绯红了脸,只得出了里间和巧云低声说话,吃吃地笑着。

正笑着,炳德老汉和之平拉着车走了进来,将车推到棚下,拿了笤帚拍打身上的尘土。秀秀忙起身倒了水兑温了端出来,叫道:“爹,之平快来洗洗吧。”说着把水放在地上,脸已烧得火辣辣的。炳德老汉一边拍土一边笑着说:“秀秀来了。”继而看见巧云,又说:“巧云也来了,两个姑娘来看我老头子了。”放下笤帚来洗脸。之浩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盯了秀秀看,看得秀秀脸更烧了。之平看秀秀低了头就笑着对巧云说:“看你秀秀姐脸红成啥样儿了。”巧云便来取闹秀秀,秀秀有些委屈,却听之平说:“外面冷,你们进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就不再言语,只觉心中暖暖的,便拉了巧云来里间帮之平妈干活。

之平刚洗毕进来坐下,之浩就带了月燕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个小伙子,十八九的样子。之浩指了小伙子说:“这是四叔的儿子之文,是个大学生哩!”说得小伙子有些害羞。之浩又将秀秀和巧云介绍给之文认识。完了大家互相寒暄一番,月燕便拉了秀秀巧云在一旁说笑。之文问之平说:“哥,嫂子是哪儿人?”“沈庄的。”之平说。之文却是知道沈庄,便又问道:“这么说你们都是吃胭脂河水长大的了?”之平点点头。之文便啧啧赞叹不已,说是极佳的姻缘,又背得一段古文出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末了又拿出纸笔来写了给之平看。这当儿炳德老汉在外面说:“秀秀、巧云你们安心喧着,我去地上拉羊。”之浩妈也从里间走了出来,抱了面盆放在炕上省面。看见之文忙放下面盆,拉了之文的手摸着他的头说:“大学生来了,看这孩子,大妈就知道你有出息。”一番夸奖让之文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说:“大妈说笑了。”月燕过来问:“妈,今个后晌吃啥?”老太太笑着说:“饺子,完了再炒几个菜给之平他们下酒。”月燕便来帮忙,老太太忙拦了让她去陪秀秀和巧云说话,却叫了之浩洗手来擀饺子皮。

老太太让之浩搬了案板放在炕上,让之浩擀皮儿,自己包了起来。之文笑了:“大妈,之浩哥将来是个模范丈夫。”老太太嗔怒道:“之文你个坏东西。”却又叹了口气:“谁让我就月燕一个女儿呢,她又嫁得早,没人帮我忙的,只有之浩虽不成器,倒是做的一手好饭。”

一席话说的之浩满脸愧色没了言语,只是低头干活。

这一晚之浩叫了玉才过来,大家吃完饺子又炒了菜喝了些酒,吵吵闹闹好不热闹。说起买胭脂的事,之文却说现在那东西没得卖,只有画画儿才用,城里许是有,答应带给秀秀一份。之浩妈也颇为自得,便也喝了几杯,喝得老太太酱红了脸,走路飘飘荡荡的。一行人玩到天黑,独不见炳德老汉回来,之平便出去找,刚出门老汉却回来了,说是去玉才家和他爹柳老汉喧了会儿。

原来炳德老汉却是有一桩心事的,他一生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月燕五年前嫁给了双龙口的郝祥林,现在也已有了一个儿子了;大儿子之平性情温和,人也厚重,现在又当了队长,是个不错的苗儿,待娶了秀秀他老头子就可以退居二线,他明白应该让年轻人出头了;独有二儿子之浩最让他放心不下,之浩人是聪明,初中毕业还高分考了高中,却在高中染得一身恶习,高考落榜回家后又不专心务弄庄稼,整日跟个骚猴似的东蹦西窜。炳德老汉老来信佛,又喜好卦课,便拿麦子从南山山民那儿换得十几枚铜钱,结果没用几天就让之浩给倒腾了去,换了一辆摩托骑着,气得老汉几天吃不下饭。“二杆子!”想到这儿老汉恨恨地骂道。今天看到秀秀和巧云老汉倒是有了一番心思。之浩那个败家子如果能娶得一个好媳妇没准就收了性子,一心过日子了,老汉便想到了乔云。他知道之浩也是看中了巧云,但巧云似乎和柳家的二儿子柳玉才关系甚热。拉了羊回来,老汉寻思了半天便有些按捺不住,便去柳家探探口风,却听柳老汉说已定下了日子让玉才和巧云订婚。当下心便凉了半截,但二人又不是挚交,不便说破,便拿了酒喝起来,感慨了一番人世沧桑,又说得许多废话便从柳家走了出来。

这一晚炳德老汉不曾睡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大睁了双眼盯着黑暗中看,终在鸡叫前昏昏睡去。是夜,秀秀也难以入睡,想到年后就要来到这个家中,自己的余生也许都将在这儿度过,便多了许多感慨与愁思,昏昏沉沉又梦魇不断,梦见自己在水里跑,后来遇到了巧云,遇见了之平,大家都在水中,坐在水中随波而去。如此这般睡了几个小时,终在天亮时醒来,便悄声穿了衣服起床向外走来。

夜里却是落了一场厚雪,四处白芒一片,太阳尚未升起,天空却已被雪光映得发白。秀秀推门出来,一股寒风便钻进了领口,她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忙裹紧了衣服,小心地迈着脚步,地上已有一串脚印往后院去了,她顺了脚印推开后门进去,见脚印消失在一个棚下,许是之平家里人起来给牲口添草料了。就收了眼光,移向院中的一片树上,此刻她才发现这个后院远比自己想像得大,那果林竟有一亩之广。看那白雪压了硕大的树冠,却如花似的一簇簇绽开,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着晶莹的光芒,就不禁想起上学时学过的“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句子,更多了几分兴趣,想去树下看个究竟,身后却有人蓦得抱住了她,她惊了一下,猛地回头却是之平。她本能地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箍住无力挣脱,便由了他抱着,心里却跳得极快。终究,她也抱住他,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中,两股热泪就涌出了眼眶。之平轻轻地给她擦了泪,又把嘴俯在她耳边柔声说道:“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了。”这天早晨的白雪映白了天地,洁净了天地,也洁净了两个人的心,两人久久地抱着,寒风刺骨,夹着雪粒向他们袭来,他们感到的却只是温暖与幸福,没有一丝的寒意,没有!

这天回去秀秀便极少出门,只在家帮爹妈做做饭干干杂活,空闲的时候便抖开针线,做得几件精致的女工出来,准备送给未来的公婆及丈夫。偶儿抽空来南云镇买些彩线之类,便到玉才店里逛逛,催促了玉才快些和巧云订婚,玉才只挠着头不说话。再去时玉才却拿出一个极精致的的铁盒,打开一看里面艳艳得红,却是胭脂。玉才说是之文从城里买了让他转交给她的。她便仔细收好了,又谢了玉才,回到沈庄家中。

巧云在家也不得闲,玉才爹柳老汉已托了媒来说过,女方看了家,又收了许多彩礼便定了订婚的日子,一切都在极快的速度中完成了,待订过了婚,巧云也日渐心急起来,每日只在家做女工,偏偏柳老汉比她还急,托阴阳先生挑了日子送来,说是尽早办理,以免多生是非。

原来柳老汉也是有一番打算的,大儿子玉元长年在外打工,只在春节回家,尽早为小儿子玉才办了婚事,他便可以省出一份心来操心玉元的婚事。

却说巧云被催的心烦,便带了柳家挑的日子来和秀秀合计,才发觉有一天竟和秀秀的婚期极为接近,只晚了三天,当下便选了那个,拉了秀秀的手说:“秀秀姐,我和你一搭里嫁了。”鼻子一酸竟哭了出来,秀秀也不能自已,两姐妹抱头大哭起来,哭毕,互相抹了泪、宽慰了几句,回到家中,只待那一日来临,永离闺门。

出嫁的这日秀秀起得极早,精心地梳妆完毕便静静坐着,等待迎亲车的到来。她的头发是前一日去城里做的,挽了高高的云髻,又烫了几个发卷儿垂在眉边,便将少女时的稚气掩了去,多了许多妩媚与成熟。衣服是大红的旗袍,本来可以租的,但之平说一辈子结几次婚!做一件留个纪念也好,便早早量好尺寸让城里的裁缝做了送到家里。此刻她看着镜中盛装的自己,竟有些陌生,待仔细看时却又觉得极为熟悉。正恍惚间迎亲车已到了,鞭炮劈哩啪啦地炸响,妈便进来扶了她出去,迎亲的共三个人,除过司机和之平外,之文是以“压轿郎”的身份来的。母亲扶她上了车她就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不再言语,由车在路上颠簸。路本不远,车行了一个小时却还没到,她有些心急,母亲看出了她的焦虑,就轻声告诉她这是在“夸街”,她便闭了眼,静心坐着。

车终于驶进了炳德老汉家的大门。噼啪的鞭炮响夹杂着一群孩童的嬉笑声又在她耳边响起。母亲前一夜已给她交待了诸多细节,诸如从车上到新房这一段新娘是不能落脚的,须由新郎抱了走,她便一直闭上眼睛坐着,由之平打开车门,用他健壮有力的胳膊将她抱起向新房走去,周围乱哄哄的,她从睫毛的缝隙看去知道许多人在看着她,便侧了脸将头埋进之平的胸膛,任周围喧嚣吵闹。

新房设在西屋,里面已打扫得焕然一新:新刷了墙,挂了许多拉花;炕头上贴了斗大的“喜”字,围绕着又挂了几串彩灯,花花绿绿地闪亮,直把屋子映得一片温馨,喜气洋洋。

吃过了早茶,就有一个老太太进来给她绞了脸,外面便吵吵嚷嚷开席了。之平过来挽了她出去拜过了公婆叔婶,又给在座的长辈一一敬了酒,直过了中午她未吃一口东西,头便有些晕,便回新房歇着了,由之平在外面招呼亲戚朋友。

这一天闹得沸沸扬扬,报菜声、喧哗声、划拳声,孩童的啼哭妇人的笑骂吵吵闹闹直到晚上才渐渐消散,偏有几个好事的要闹洞房,之平便一一好言相劝,之浩也过来帮忙,费尽了口舌,众人才嬉笑着散去。

次日起来拜过了公婆,她便到厨房忙起来,婆婆也不再阻拦,过来和她一起忙活,并一一告诉她油盐酱醋的位置,家人吃食的喜好,口味的寡淡,她默默记在心中。如此过了两日,她说明天巧云出嫁,要回去看看。妈便叫来之平用摩托送她回到娘家,见了巧云只是感慨万千,却不再嬉闹,拿了那盒胭脂给巧云说:“妹子,姐没啥好东西送你,这盒胭脂给你让你对姐有个牵挂。”巧云已是哭了出来,秀秀给巧云擦了泪,交待了一些事便走出来,下午就回到南云镇的家中。

次日巧云出嫁,秀秀便以媳妇的身份过去给柳家帮忙,她看到全身大红的巧云,便想自己出嫁和看别人出嫁完全是两种感觉,少了前几日的惆怅,竟也随了一帮妇人嬉闹起来。这一日之浩竟喝醉了,一个人跑出来躺在柳家后院睡了过去,吐出的秽物弄得全身都是。之平找人把他抬了回来,竟全然没有声息,只是呼吸平稳均匀,一家人愈发害怕起来,嚷嚷着要送往医院,炳德老汉过来摸了脉说不碍事的,又嘱咐秀秀烧热了炕,众人七手八脚将之浩抬上炕去,老太太就骂着之浩王八犊子见了黄汤命都不要,炳德老汉却是知道其中缘由,明白之浩是因巧云出嫁失落至极才如此的,但又不便说破,只是冷冷说道:“难得他还是个有性情的人”。

在家中过了些日子,秀秀开始收拾娘家的陪嫁,拿出那幅《昭君出塞》图来看,却被之平看到,之平便到柜里摸索良久,摸出一个卷轴,打开是幅书法,一色的楷书,看那内容竟是那日之文念的古词,又看落款认出了“之文书”的字样便愈发赞叹起来,直夸字儿方正秀气。之平说:“这是那天你走后之文写的,说是等你嫁过来了送给你。”秀秀便拿了字画分别挂在正墙两边,歪头细细看了起来。

天日渐寒冷起来,又落了几场雪,年关便近了。秀秀打扫了家里,帮妈烙了几筐馍,又炸得几些馓子、油果子出来。如此忙忙碌碌过了几天,春节便在鞭炮的响声中翩翩而至。

初一这天早晨起来秀秀给公婆拜了年,又过去给几位叔婶拜过了,才回来忙着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和亲戚来时要炒的菜蔬,待一家人吃喝完毕,又洗刷了锅碗已是九点了。之平说该去上坟了,老太太便来叫秀秀说新媳妇该去坟上看看,祭拜祭拜先人。秀秀收拾了一下,找出前夜准备好的香表纸钱之类装了一个小包,又拎了些茶水,随了之平出来。

之文却是早已等在外面,背着一个大袋子,想必是麦秸之类的引火之物。正和之文说笑间从几位叔叔的家门中又陆续走来几个年轻人,秀秀在早晨拜年时见过,却未曾记得他们的名字,便含糊地问了好,众人见人员已齐便沿水泥路向西行进,转了几个弯却是到了胭脂河畔,此时天寒地冻,河已结冰,被雪盖得白茫一片,若一条白练一般,在阳光下散射着刺目的光。众人踩着冰雪过得河来,又爬过了几个土丘,便是一块空旷的坟地,众子孙在先人的坟前化了纸表、纸钱,焚了香,又一一拜倒在雪地,叩了头,各在自己心中许得许多愿望,方爬起来拍拍膝上的泥土往回走。

才进了大门,就听到屋内有哭泣的声音,秀秀心悸了一下,紧走几步进得屋来,却是大姐月燕在哭,婆婆在一旁安慰,炳德老汉在炕上怒气冲冲地坐着。秀秀不敢多问,只是走过来轻轻为月燕擦泪,月燕却愈发伤心了,又哭诉起来:“爹,我也不是认死理的人,可是他这个样子,让我们娘俩咋过啊?”炳德老汉没有言语,“咚咚”地磕着烟锅里的灰,又续上一撮烟“嗞嗞”地抽着。妈起身去了里间,叮叮咣咣的翻东西,秀秀又安慰了月燕一番,却听妈在屋里叫她便走了进去,一进门却拉了她的手压低了嗓子说话。听了半天秀秀才明白,原来姐夫林祥常年在外打工,结识了镇上的金大头,跟了金大头做一宗据说很赚钱的生意,搭进去了几千却收不回来,前天去向金大头索要,金大头却说生意刚开张,哪能收回成本!姐夫气不过,今早回到家,一拳砸了大衣柜的玻璃,手就了划了个稀烂,刚已让之浩带了去医院了。

众人都不说话,各怀了心事死气沉沉地坐着,直过了中午之浩和林祥才回来,林祥手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许是流血过多了。之浩更是累的气喘吁吁,喝了几口水才向众人说明,原来大年初一医院不上班,他们求尽了朋友说尽了软话又搭上几包好烟,才找了个值班的实习生清洗了伤口,上了药。

众人气愤不过,大骂医院太黑,爹敲敲烟锅,一板一眼地说:“林祥,我看你也是厚道人,你老实给我说,你跟金大头做的啥生意?”林祥低了头不说话,苍白着脸,用眼角暗地里偷看炳德老汉,却发现老丈人犀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知道已不能再瞒就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也不明白其中道理的,那金大头也是跟个广东人干,只是听他说我们入了股,再向下发展会员,让他们入股,我们就可以收钱,听说赚得很多,对了,柳叔的大儿子玉元也跟着干哩。”炳德老汉静静地听着,不愠不火地抽着他的烟,沉思良久方抬起头来说:“我说个实话,我老汉一辈子虽是个捋牛尾巴的,却也明白事理儿,你的事其实我早就知道,我问过你四叔家的之文了,人家明白,说你们这是搞传销哩,国家现在抓得紧,逮住就要法办的。”说完又磕了烟灰续上烟丝说:“你郝林祥命中注定是啥就是啥,天上不会掉金子,你还是静下心来种好了地,再打工挣点钱,养活老婆孩子是正事!”那边月燕便也哭诉起来:“我也说过多少次了,可他就是不听,我说孩子才几岁,万一你出个啥事我们孤儿寡母的咋办哩?”说完又哭出声来。炳德老汉摆摆手说:“我也不说了,给你提个醒儿,林祥,该咋办你个人想清楚,月燕你也别哭了,大过年的,来个人看见了笑话哩。”

秀秀便来挽了月燕,拿了手巾给她擦脸,妈已抱出了面盆,招呼之浩秀秀上炕包饺子。这一天,由于林祥的事大家都不甚说话,没了生气,送走了几位亲戚,便匆匆睡下了。炳德老汉的哮喘近来又犯了,半夜咳得利害。秀秀在西屋听了就叫醒之平,支着身子侧了脸对他说:“明天你去给爹抓几付药吧,我来的时候带了家里的几个方子,专治哮喘。”

次日起来,之平就去药店了,秀秀才扫完了院子,准备洒些水,却见之平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声喊着:“之浩,快拿了铁锨跟我走,玉才的店里着火了。”说完便去棚下扛锨,之浩从屋里蹦出来问咋了咋了,之平却不再说话,扔给一个锨,拉了他便走。妈从屋里出来,跺着脚骂道:“老天爷,这是得罪谁了,大过年的,咋坏事儿一个接一个!”也拿了水桶,让秀秀扶着往街上赶去。

火已起了头,在西北风的怂恿下愈发张狂起来,烧得玻璃“啪啪”地炸响,玉才已近癫狂的状态,嗓子喊哑了,满眼血红,手上不知怎么划了个口子,一滴一滴流着血。偏偏冬天天寒地冻的打不出水来,自来水管也冻着,邻近的几家人忙拿了热水来化水管,之平看一时半会也弄不出水来,便一把拉了玉才,把他交给几个老人,叫了之浩爬上房顶。火烤的他们脸上火辣辣的,之平喉着:“赶快挑房,别引着了别的房子!”这当儿又上来几个年轻人,大家便七手八脚地挑了房,把土向火上压去。忙了一阵,火势压住了一下,下面也打出水来向火中泼着,大家又猛干一气,火势渐渐小了下去,最终灭了。之平下得房来才发觉身上衣服被烧了几个洞,又被溅了些水已冻成冰壳,众人忙解了衣裳给他换上。

这场大火把玉才的店整个给烧了,但因救火及时没有殃及别家,便不用赔钱给别人,少了许多损失,众人看火势已灭便七手八脚抬了昏迷的玉才向医院走去。

吃过了午饭,之平和秀秀去医院看望玉才。之平看柳老汉,玉才妈和巧云都在,独不见玉元,就问:“大爹,玉元咋去了,咋没见他?”柳老汉应了一声含糊地说:“他有些事,出去了。”之平不好再问,便坐下来和玉才说话,玉才醒了,但人却憔悴了许多,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脸也是蜡黄蜡黄的,没点生气。便又问柳老汉失火的原因,柳老汉重重地叹了口气向众人讲述起来。原来自玉才开了店,柳老汉便去喇嘛寺求了一尊佛来供在店里,每日焚香化表,只求佛爷保佑生意兴隆。今天早上柳老汉来上了香便回去,谁想香竟然倒了,引燃了旁边一沓尚未焚烧的纸钱,便起了大火。秀秀听了又安慰了玉才,便留了之平和玉才说话,自己过来安慰巧云。巧云却只是一味的哭,秀秀只道她是替玉才伤心,一份家业就这样毁了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却看巧云有些异样,就说:“好妹妹,怎么了,你给姐姐说。”巧云起身走出病房,秀秀也跟了出来,乔云便一头扎在秀秀的怀里大哭起来,秀秀给她抹了泪又问起来,乔云却是欲言又止,几次都把话咽了下去,秀秀正要埋怨巧云把自己当外人,听柳妈在房内叫巧云过去给玉才喂些水,心中有些不悦,便也跟着进来,叫了之平,辞过了柳家老小,走了出来。

一路走来,秀秀一颗心都悬在空中,想到巧云才嫁了人就遭此横祸,心中该是怎样的难受,又想起巧云吞吞吐吐的样子,知道她心中另有他事,便又担心了起来,如此弄的一颗心忐忑不安,人也伤感起来,暗自落了许多泪。如此这样过了些时日,心中烦躁不安,便常去胭脂河边走走,看一河滩尚未消融的残雪,或是蓝天白云,又吹着风,心竟也静了下来。一日又来到河边,看一群孩童在河里滑冰,便立住脚看了起来,旁边却有两个小孩在撒尿,一个说另一个:“你的鸡鸡真小。”另一个不服说:“我的才不小呢,玉才叔那么大的人了,比我的还小。”秀秀认得那是柳老汉本家兄弟的孙子兵兵,就骂道:“兵兵不学好,咋乱说你玉才叔的坏话哩!” 兵兵争辩道:“我没撒谎,玉才叔洗澡时我亲眼看见的,小波也知道。”便回头扯着嗓子喊小波,就有一个滑冰的小孩向这边跑来。

秀秀胸口堵得慌,没再说什么,转了身回来,心里竟空荡荡的,脑子混沌一片,仿佛腿脚都不由自己,只是机械地往回走。

才到柳家大门口,却见之浩从门内出来,低了头走着。

“之浩”,秀秀叫了一声。只好回过头来说:“噢,嫂子,我刚去帮玉才拾掇了一下从店里拉回来的破烂。”秀秀骂道:“之浩,你最近咋了,每天饭也不吃,家也不回,忙啥呢!”却看之浩一脸憔悴,比之以往已是苍老了许多 ,心中有些不忍,便说:“走吧,回去后晌嫂子给你做拉条子吃。”之浩点点头,低了头跟着秀秀回来。

次日起来,秀秀才扫了院落,听得外面吵吵闹闹乱得一窝蜂,就走出来,却看见玉才家门口围了一堆人,七嘴八舌地嚷着。秀秀丢了扫帚走过来问了才知道原来夜里巧云竟跑了。早晨起来玉才妈骂着巧云太懒,这么大清早了还不起,叫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过来推门一看却已是人去屋空。

秀秀听了心里乱乱的,忙折身回来给之平说,一进门之平便拿给他一张纸条,却是之浩写的,说带了巧云远走高飞,望家人不要惦念。秀秀一看血就“嗡”地涌上了头,脑子里乱糟糟的,又问:“爹知道吗?”之平摊开手说:“纸条就是爹给我的。”

秀秀有些慌乱,抽身出来进了南屋,推门进去,却看见炳德老汉正吸着水烟,却没有一丝的气愤或是慌张,依旧是他那不愠不火的性子。秀秀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却听炳德老汉说:“秀秀,坐下吧,爹给你说个事。”

炳德老汉顿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和巧云是好姊妹,你可不知道她心里的哭哇。”秀秀才欲开口,却看炳德老汉一掌拍在桌子上,满眼血红:“柳家这是糟蹋祖宗哩,羞死他先人了。”秀秀听得一头雾水,看公公愤怒的样子却又不敢多问,,忙给老汉续了茶水,走出屋来。

回到西屋,秀秀问之平说:“巧云到底咋了?爹也不说,只是发火,却又不骂之浩,骂起柳家人了。”之平说:“你别问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说清的,以后慢慢就知道了。”秀秀的焦虑和好奇被噎了一下,只觉受了委屈,低头抽泣起来,之平忙过来安慰,却是不再提之浩跟巧云的事了。

过了几日,就有知道内情又口无遮拦的人在喝酒喧谎时将事情的缘由点点滴滴地抖搂出来。秀秀听了许多,也渐渐知道了眉目。原来那玉才外貌体格与一般男子无异,却是天生残疾,二十四五的小伙子了生育器官仅有幼儿的大小,自是不能生育。这柳老汉也是知道儿子的缺陷,便一度灰了心,只想让玉才上完了中学就筹些本钱,让他做个小买卖,偏偏上学时和玉才同桌的巧云喜欢上了玉才,两人中学毕业后便都回家务农了,独有一片痴情却始终未改,柳老汉知道此事后欢喜起来,曾也考虑到自己的想法缺德,耽误了人家姑娘的一生,却又贪巧云模样儿俊,人又贤惠,是个难得一遇的好儿媳妇,便狠下心来,动了一番心思将巧云娶了过来。新婚之夜柳老汉借口喜庆灌醉了玉才,待众亲朋好友散尽以后便挑了家里的电闸,让大儿子玉元进了新房,只想蒙混过了今夜,待生米煮成熟饭巧云也许就心甘了,反正都是自己的儿子,将来生了孙子也姓柳。谁知那玉元进得屋去,自是心里有愧,听见巧云和他说话更是慌了手脚,“扑嗵”跪倒在地,巧云知道了内情道一声:“我真是命苦!”便冷了心,每日以泪洗面,又贴身带着一把剪刀,随时准备以死相抗,如此过了诸多时日,直到随了之浩远走高飞却还是处女身子。

且说那柳老汉和玉元做了这种缺德事,丢人不过,忍了众乡亲的辱骂,每日闭门不出,窝在家里干些琐碎的农活,暗中却指使了几个亲戚去陈家探听风声,又找了几个本家侄子往四处去找巧云。

如此过了些时日,巧云自是没有消息,村人的咒骂也日渐平息,柳老汉便出了家门走走,却见自家的大门不知何时已被人漆成了黑色,老汉气愤不过,这本是农村惩罚偷情养汉的一种最恶毒的方式,如今却落到了自己头上。老汉气得脸色发青,正欲破口大骂,偏偏一个乡邻路过,满是嘲讽地说道:“大爹,你这门漆得好,黑亮黑亮的。”柳老汉噎了一下,忙转了身,却已是羞愧满面。

这天下午秀秀听得外面摇铃,知是放羊老汉赶了各家的羊回来了,便出来收羊,却看柳老汉正拿了皮绳追着秀秀家的羊打,边打边高声叫道:“这啥世道么,羊也跟上人学哩,勾引了我家的母羊跑!”秀秀当下又羞又恼,追过去一把拉了羊说:“大爹说的啥话嘛!”柳老汉抬起脸来说:“秀秀哦,你那个小叔子是个人才哩!”说完转身走了,却又哑着嗓子唱出几句秦腔来。

秀秀气得哭了出来,拉了羊往回走。一进门却见炳德老汉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浑身颤抖着,秀秀知道公公听见了,便急忙拉了说:“爹,外头冷,你进屋去,我去拴羊。”

待秀秀拴好了羊,又加了草料,才出了后院门,便听炳德老汉在屋里大骂:“之平,你明个打个电话,让那个败家子儿赶紧回来。”说着又咳嗽起来,接着便是之平的安慰的话,炳德老汉止了咳嗽说:“他要是真想和巧云好就回来,叫巧云和玉才离了婚,让柳家人死了心,再把巧云给我从大门里明媒正娶地抬进来,他跑了,他跑了轻巧了,让人家骑到他老子头上拉屎哩!”说着又咳了起来。之平一一应诺了,又安慰了老汉一番,转身走了出来。

之浩终是没有听从炳德老汉的话匆匆回来,而是在外面逛荡了近两年才回来,带了巧云和一个孩子。孩子叫洋洋,眼睛大大的,皮肤甚是白净,有些巧云的样子,而眉宇之中又有几分英气,却是像极了之浩,一家人对巧云和这个孩子的到来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之浩妈抱了孩子又哭又笑,干瘪的嘴在孩子娇嫩的脸上亲了又亲,巧云看之浩妈这样,知道是认了这个孩子,不禁也落下泪来,将头靠在之浩的肩上。

这一夜睡下,秀秀低声抽泣起来,今日看到巧云和洋洋,她禁不住一阵心酸。这两年中她也日渐从新媳妇的慌乱中摆脱出来,很好地融入了这个家庭的生活轨道,每日在田间和厨房忙活着,照料一家人的吃喝冷暖,日子却也过得甚是融洽。唯独不如人意的是结婚快两年多了,她没有生育,甚至连一丝一毫受孕的迹象也没有。她寻了许多偏方吃了终是没有效果,便在婆婆的催促下和之平去城里检查了,结果是她一辈子不能生育,当下便灰了心,回来茶饭减了,人也日渐单薄下来。之平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在心里暗暗发急,却是没有办法。一天,炳德老汉叫了两人过去说:“秀秀,不管你生还是不生,我陈家都认你这个儿媳妇,我也不是那种榆木疙瘩,现在都啥社会了,大不了你们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将来有个养老的就行,我老头子没啥意见。”秀秀听了炳德老汉这般豁达,当下就跪下了,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抹了泪走出来。

且说了这天夜里秀秀一阵心酸勾起了许多往事,停了会儿却又欣喜起来,拉了之平的手说:“爹认我这个儿媳妇,可是我老觉得妈心里有疙瘩,现在巧云有了洋洋,你们陈家的香火续下了,妈兴许就不再说啥了。”之平笑着说;“妈啥时候心里有疙瘩了?”秀秀却是不说,又抹起了眼泪,之平劝慰半天,秀秀才吞吞吐吐说了出来。原来尽管娶了秀秀,之平妈却没有休息下来,虽由了媳妇打理家务,伺候自己,却每日仍操劳不已。这天早晨秀秀起来才准备打扫院落,却听老太太在外面撵鸡,许是喂鸡时不小心溜出来了几只,撵着撵着老太太突然来了一句:“这帮剁头的还跑,光吃粮食不知道下蛋哩,还跑!”秀秀瞬间羞红了脸,却不知婆婆是有心还是无意,又不好跟之平说,便心中多了几分顾虑,愈发消瘦起来。之平听了笑着说:“这就是你多心了,妈不是那种变着法儿骂人的人,她肯定是无意的,再说了,妈要是记恨你,还能为了你我求神拜佛吗?”秀秀反驳道:“那还不是为了给你们陈家传宗接代!”说着又伤心起来,之平安慰不过,只好简单说了几句,各自睡去。

次日起来,柳家却已听到风声过来要人。炳德老汉骂道:“这玉才爹啥时候变成这号人了!人才来了一晚上,还让人活不活了。”便起身出来和柳家理论。柳家气势汹汹不依不饶,嚷嚷着要人,巧云抱着洋洋过来说:“我不会回去的,我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还有洋洋,他是之浩的儿子,他姓陈不姓柳!”柳老汉上来一个耳光将巧云打倒在地,洋洋受了惊吓,哇哇大哭起来,之浩气愤不过,抓了柳老汉的手,但又碍于叔侄的辈分不敢动手,便拉了柳老汉到一边,秀秀过来扶了巧云,之浩妈忙接过孩子哄了起来,巧云没有哭也没再说话,冷了眼看着。

柳家看闹下去也没什么结果就转身走了,偏偏玉才妈死不饶人,扯了嗓子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来看啊,左邻右舍的,过路的,都过来看啊,这儿有个不要脸的婊子,烂货,快过来看啊!”之浩气红了脸要追出去,被之平一把抓了,死死抱住,众人回到屋里再不说话。

是夜,巧云来的秀秀房里,拉了秀秀的手坐在炕上说话。巧云已比往日成熟许多,没了以往的稚气与天真,却活脱脱一个少妇的样子。巧云说:“秀秀姐,我们做了十几年的姊妹,没想到现在又成了妯娌。”秀秀笑笑:“这也许就是书上说的缘分吧。”巧云说:“秀秀姐,我自说是我命苦,没想到你也一样,我听之浩说了,你和之平哥不能生养,我们是好姊妹,洋洋又是陈家的后人,不如认了你做洋洋的干妈吧!”秀秀听了慌慌地,忙说:“巧云,你没事吧,今天不说这个了,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们慢慢说。”巧云冷冷笑道:“以后?哼,谁知道以后啥样子,你看柳家死不饶人,这事能有完吗?”停了一会说:“也好,秀秀姐,那就以后再说吧,反正你这个干妈洋洋是认定了。”说完辞了秀秀出来,回屋去了。秀秀心里乱糟糟的,忙叫了之浩出来给他叮嘱了,让他看好了巧云,别让出事儿了。心中却慌慌地依旧没有着落,夜里便不曾睡着,睁了眼睛躺着直到天亮。

早晨秀秀起来用凉水洗了脸,开始收拾家务,又扫了院子。过来叫之浩吃早饭,却见之浩躺在炕上,独不见了巧云,当下心就一紧,忙叫了众人分头寻找,却是找不到,便动员了几个本家的老少爷们一起过来远远近近地找了起来。

巧云的尸体是在下午才打捞上来的,淤在胭脂河下游一片河滩上,捞出来时人已没了血色,被水泡得发白,独有十指却是黑色,有老人就说是先服毒后跳河的,众人见她下如此死志,必是受了莫大委屈,皆哀叹不已。

秀秀看到巧云就没再说过话,抚着那张苍白的脸,泪就簌簌落了下来,看那右手却是牢牢攥着,便掰了她的手看,岂料手抓的极牢竟不能掰开,只隐约看见一个小盒,秀秀明白那是自己送巧云的那盒胭脂,有人前来帮忙,秀秀拦了,放开巧云的手失声哭了出来。

众人抬了巧云的尸体回来,之浩才起床,却还有些迷糊,到愣头愣脑站在那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秀秀上去一个耳光把他打倒在地,自己却也昏厥过去,之平忙抱了掐着人中又撬开牙关灌了几口糖水,直过了一刻钟才徐徐睁了眼,缓过气来,刚醒来却又哭起来,骂了之浩又骂自己,众人忙拦了,又问之浩,之浩只说头晕,之浩妈进来说:“夜里巧云要了几片安眠药的,说是睡不着,我看几片也没事就给她了,谁知道她给之浩喝了自己却喝了农药跳河了!”老太太自责着也痛哭起来,屋里乱糟糟的,哭的,劝慰的,惊叫的,吵成一片,炳德老汉觉得心烦,便推开众人走了出来,一出门两行老泪却已涌出了眼眶。

巧云娘家知道了消息过来向柳家要人,柳家推脱说责任在于陈家,巧云娘家不予理会,只说人是嫁到柳家的,现在人没了柳家要负全责,柳家自知理亏,闭门不出,巧云娘家便要对簿公堂,一纸诉状将柳家告上了法庭,法庭苦于其中头绪繁杂找个借口将案子压了下来。

偏偏这个时候,柳家大儿子玉元却在外面出了事。原来那玉元干了缺德事后,觉得没脸见人,过完了正月十五便又去了广州,继续跟了金大头干传销的勾当,竟也赚得一些钱,有了见好就收的想法,便偷偷和郝林祥商量了让林祥看住金大头,自己去买了火车票,准备回来向金大头要了钱便回家过日月,谁想金大头野心不足,又拉了一批大学生入伙,偏偏被公安下了卧底,连窝儿端了,金大头眼尖,卷了一些钱跑了,独有郝林祥和几个骨干被堵在家里,连人带钱逮个正着。这玉元气愤不过,却是知道金大头的去处,便连夜尾随而去,在火车上颠簸数日来到金大头在乌鲁木齐的家中。一见面两人都已急红了眼,理论不过便打了起来,玉元又冲动,拿了一把菜刀将金大头砍了。砍过数刀,看金大头已没了气息,玉元也清醒过来,懊悔自己的鲁莽,自知死罪难逃,冲着家乡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竟买得一瓶农药自杀了。公安结了案,苦于路途漫长尸体无法运回,便草草火化,待交到柳家时,只有一个木盒装了的骨灰。

那柳老太太接了木盒当时便晕了过去,被救醒过来就不吃不喝,如此过了几日便也含恨下世了,临死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做孽了,惹怒了老天爷。”连着死了几口人,柳老汉一蹶不振,几天间竟苍老了许多,头发也全白了,每日颤颤巍巍拄个拐杖去地上逛几圈便匆匆回来,也无心务弄农活,任稗草在田里疯长。玉才经过几场打击,人竟整个儿变了,巧云的事虽完全是柳老汉一手策划他并不知情,却也知道自己的缺陷,深知是自己骗了巧云,每日自责不已,人也更加憔悴,到后来竟只有一副骨架子,衣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风一吹就摆成一片,若挂在枯树上一般,村里人觉得可怜便不再计较以往,善心对他,却再也不能使他振作起来。

且说胭脂河这一带尚存土葬的习俗,那玉元是横死,又被化了灰,便入不得祖坟,柳家只得找了阴阳先生,挑得一处地方埋了,称作“浮丘”,只待过了三十年再迁回祖坟。对巧云的丧事陈柳两家起了争议,柳家说是自己媳妇须由自家来处理,陈家当仁不让说巧云是柳家媳妇有名无实,炳德老汉更是强硬,一手操办起儿媳妇的丧事,请了阴阳先生写了表化了告慰祖宗亡灵,让之浩和巧云结了“冥婚”,将巧云葬进了祖坟。那巧云娘家深知若是柳家操办,巧云必也落个“浮丘”的下场,又看陈家这般善待,便向了陈家,由了陈家办理。柳家一下子死了两口子人巧云娘家也不再相逼,只道人死不能复活撤了诉状,向柳家讨得些赔偿回去了。

办完了丧事,秀秀便认做了洋洋的干妈,之平也甚是喜欢这个孩子,每每两人带了孩子戏耍都开心不已,秀秀更是对洋洋百般呵护胜似己出,只说是孩子太小,又没了妈,当干**哪能不好好待他。

那柳家自办了丧事,又赔了巧云娘家一些钱去,生活便越发困难起来,秀秀看他们可怜,常常催了之平去柳家田里干干农活,逢年过节做些好的吃食,也常常送了过去,柳家父子自是感激不尽。

过了一年,洋洋嘴里会咿咿呀呀,也能扶了柜角走路,一家人甚是欢喜,便教了孩子叫爷爷、奶奶、爸爸、干妈之类的名称。孩子也颇为灵性,含糊不清地叫了一段便日渐清晰起来,一家人更是视若掌上明珠。

秀秀原是极爱去胭脂河边的,站在河岸上看那河水起伏便勾起许多做姑娘时的事来,或是农忙时从地里回来,便在河边洗了脸,玩一会儿水,亦觉得十分有趣。自巧云跳水以后她便不敢来这个地方,她不敢看那河水,不敢听流水的声音,每每路过,宁可绕了远路走,也不到河边去。倒是之浩,傍晚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坐在河边,盯了夕阳照射下血红的河水怔怔地看,泪水流了又流。

这年夏天雨水颇多,南云镇上的几条干渠是和胭脂河相通的,却年久失修,后来发了几场山洪,胭脂河里涨了水,干渠却承受不了如此大的流量,上游一段就被冲毁,淹了许多人家的地。

镇上招呼各村出人镇上出钱修理水渠,之平他们队里摊得二十五个名额,便开会找人。由于每日出工是发几块钱的,大家比较乐意,不用怎么费口舌便男女各一半挑得二十四个,之平是队长,自是要去的,末了之平叫住玉才:“明儿个你也跟着去,去工地上记个工分干个啥的,也能发点钱。”之平其实是看柳家日月过得艰难,心中不忍,挑得这个机会让玉才凑个人数赚点钱补贴家用。玉才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转过身晃晃悠悠地走了,旁边一个人凑过来说:“队长,你看他那副猴样子能干个啥活!”之平恶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骂道:“闭上你的臭嘴,该干啥干啥去!”

次日起来之平收拾了东西,发动手扶拖拉机,进屋来叫秀秀,秀秀却是犯了恶心,蹲在地上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干呕,婆婆过来看了竟喜上眉梢,说许是求佛有了效果秀秀怀孕了,秀秀也心中一喜。婆婆便不让秀秀去了,秀秀说不去别人会说闲话的,婆婆说车上挤得慌便从车上叫下之浩,让他骑了摩托带秀秀去,之浩应诺了进去骑车,老太太又百般嘱咐让秀秀不要拼了命干,累坏了身子可不好,秀秀一一应允,和之浩骑了摩托,跟在两辆拖拉机后面走。

一路上走来相安无事,碰见别的队里派出的劳力。各方便叫嚷一番,嘻笑怒骂着直往被冲毁了的干渠而来,岂料过干渠的水泥桥时却发生了事故。

这桥原是用了极厚的水泥板铺的,又在两旁砌了路沿石,可由两辆车同时经过,之平队的一辆车已过去,之平他们过的时候和邻队的会车,谁想一边的路沿石竟然滑落,邻队拖拉机的后轮跟着滑下去,整个车也竖了起来,车头偏又撞上了之平的车,竟将之平车也顶入河中。

之平是坐在驾驶座的,身旁是玉才,之平被一下子弹飞起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又落入水渠中,玉才却被车把手一下子拨了出去,摔在渠边,头撞在一块石头上晕了过去。

两辆车车厢里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便被倒扣在车厢里,有的落入水渠中随了流水而去,也有的被车帮子砸得血肉模糊,抑或齐茬切断。

之浩骑了摩托车带着秀秀跟在后面,看到这一幕惊得一下子傻在那儿,倒是秀秀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救人”便身子一软昏厥过去,之浩忙扶下秀秀放在路边狂奔过来。

之浩看那车厢卡在渠中,里面血肉模糊,一片狼藉,流出的血染红了渠水,之浩看车里难有活人,便顺渠跑了起来,拼命跑过一段,隐约看到一个草绿的东西在河水上起伏,认出那是穿着劳保服的之平,便狂奔过去,渠水却是很急,他一停那团草绿就被冲出老远。之浩咬了牙跑过一段,已是超过了流水中的之平,就俯下身来跪在渠沿上等着,岂料渠水冲劲极大,之浩只撕下了之平身上的一片衣服,自己也差点被带入水中,忙抓了渠沿上的石头稳住,胳膊却被石茬割出一个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淋的。

之浩来不及包扎又随着流水跑起来,他一路却是哭喊着跑过来的,此刻嗓子已说不出话来,只有嗷嗷的响。他大张了嘴抹着眼泪跑着,渐渐的他仿佛听不见东西了,他只看见渠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一切都静下来,像一部无声电影一般,他依旧在跑,只有“咚咚”的心跳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之浩随着流水跑过了六七里路,直到干渠里的水汇入胭脂河,他依旧追了那团草绿跑着,终于在一块缓滩处湍急的河水慢了下来,那团草绿被推上了沙滩,淤在了那儿。

之浩赶过来掀过之平的身子,拿手探了口鼻,又摸了心脏,却已是死去多时了,之平脸上的伤口还流着血,许是在渠中时蹭的,之浩扑在他身上干嚎起来,却哭不出声音,只有“嗷嗷”的沙哑的声音。

过了半个多小时,有人寻到了这里,抬了许多的尸体。有人拉之浩起来,之浩却倒了下去,软成了一滩泥,众人便含着泪,给他灌了几口河水,将他一并抬了回去。

这次事故之平队和邻队各死了十多个人。之平车上的除了玉才外无一生还,这玉才命大,在医院躺了些时日便醒了过来,却目光呆滞,众人以为撞着头伤了脑子,过些日子就好了,不想过了些时日他竟胡言乱语起来,却是疯了。

炳德老汉一家在同一天都躺倒了,本家几个叔侄媳妇过来帮忙照看,又宽慰他们。过了些日子炳德老汉能起来走动了,之浩也好了起来,只是从此嗓子却坏了,说话时声音沙哑。秀秀躺在炕上不哭也不说话,每日里大睁了眼盯着天花板看,众人看她眼中却是空洞一片,黑亮的让人心悸,本家几个媳妇就哭了起来,抽泣着拉了秀秀的手宽慰她。之浩妈却是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瘫在了炕上,吃喝拉撒都由了月燕和本家几个媳妇伺候。

出了事故镇长自是忙得不可开交,才给县上交了报告,又听得几个村民准备联名上访。来不及休息便匆匆召集各村支书开了会,最后决定调出资金给每个伤亡人员5000元的抚恤金,再开个追悼会,为死去的人们立块碑。

这天秀秀起了身,便稍微吃了几口米汤。她已是有些日子没吃东西了,脸上消瘦了许多,人也没有精神了,才看着几个本家媳妇在收拾碗筷,便有一帮人走进来。为首的是个高个儿,人挺面善。秀秀认不得,支书便介绍说:“这是镇长,来看望你们的。”又指了秀秀说:“这是秀秀,陈之平队长的爱人。”秀秀欠欠身,又招呼几个本家媳妇倒茶别怠慢了客人,却听镇长说:“不用,不用,我主要是来看看你们,人死不能复生,活下来的还要好好想着过日子哩。”秀秀点点头,镇长拿过一个存折说:“这是5000元抚恤金,给你收下,我知道区区5000元远不能代替死去的之平,却是政府的一片心意,以后家里有事给镇上言传一声,只要能办的我们一定尽心办到。”秀秀苦笑了一下说:“我哪能还要你们做啥呢,之平是队长,出了事故你们不追究他的责任我就感激不尽了,只是妈现在瘫在炕上起不了身,镇长要是有空闲,就过去宽慰宽慰她老人家。”镇长便转身出来向南屋走来。

老太太看一群人涌了进来,就努力支起身,指着屋里的东西说:“我知道你们迟早要来的,之平死了我们不说啥了,他是队长,要负责任的,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就屋里这些破柜烂箱子,你们抬吧!”镇长忙说:“大妈误会了,我们是来看望您的,不是要债的。”老太太听了想起身,却又力不从心,镇长忙扶了,拉着她枯树一般的手,泪却涌了出来。“你躺着,大妈。”镇长扶老太太躺下,跳下炕来,“咚咚”的磕了几个头,众人慌忙拉起,镇长已是哭成了泪人,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带众人走了。

炳德老汉闷得心烦,一早便出去地上逛悠了,直到下午才回来,坐在屋里咳嗽起来。自家中出了事,他的哮喘便愈来愈厉害,又不让秀秀去配药,每日只是硬抗着。秀秀听见炳德老汉的咳嗽,就来到南屋说:“爹,这是镇上给的5000元抚恤金,你拿着吧。”秉德老汉苦笑了一下,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要这么多钱干啥,倒是你,身子骨单薄,又带着洋洋,花销大,还是你留着吧。”

秀秀想了一下说:“要不我拿去用洋洋的名字存了,将来留给洋洋上学用。”秉德老汉说:“也好,你先取些用着,看家里还有啥该置办的都置办了,活人还要过日子哩,给洋洋留些就行。”秀秀点头出来了,次日去银行重开了户,将钱全部转到了洋洋名下,又拿出自己平日里省下的一些钱,给炳德老汉配了药,买了些日用百货回来。

镇上的追悼会是出事一月后开的,此时各家的死人都已埋入了黄土之中,只有家人捧了死者的遗像来参加。镇上征用了几十辆拖拉机,每辆上面拉一名死者的家属,配了许多吹鼓手,又弄得十几辆小汽车,一律贴了白对子,扎上大白花在前面开路,浩浩荡荡排满了镇街。镇街上开店的,看那车上死者家属苦的伤心,心中也有些悲楚,竟不怕灵车冲了街,转身回店里取些物什出来,却不是噼啪作响的鞭炮,而是整刀的烧纸,焚了许多在路上,烟雾氤氲,又拿了纸花飞飞扬扬撒向了天空,以告慰亡灵。

开完了追悼会,镇上决定让排成长龙的灵车绕镇一周,车龙便穿过镇街,沿胭脂河岸向南行进,一路上走过,各死者家属又撒了白花,飘飘荡荡落入胭脂河中许多,将河盖得白茫一片,似落了厚雪一般,沿途有死者家属护送灵车,跪倒在尘埃里,焚香化表,大声痛哭。那烧纸的烟气随风飘散开来,若浓雾一般将整个镇子笼在一片厚重的悲楚之中,加上吹鼓手们凄婉的哀乐,连那些观看的人们竟也不能自已,掩面痛哭起来。

秀秀这天白衣白孝抱了之平的遗像默默地坐在车上,冷了眼看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的众人。车行到胭脂河边时,看那被一片纸花覆盖了的河面,不禁一阵心悸,却又想起初到之平家时做的那个梦来,想必是老天对自己的暗示,自己却无可奈何、爱莫能助,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只道是实造化弄人、命运无常了。

秀秀娘家见秀秀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只道女儿命苦心中却是不忍,秀秀妈就借看望亲家的机会来听秀秀的意思。秀秀说:“**意思我知道,可做人要有个良心哩,再说洋洋还小,我也不忍离开他的。”秀秀妈说:“他毕竟不是你的亲儿子!”秀秀眼里噙了泪哽咽起来:“可你的女儿却是一辈子不能生养的!”秀秀妈一下子反应过来,也哭了出来,拉了秀秀的手说:“我的秀秀命苦哇!”

秀秀便在陈家安心住了下来,拾掇家务,伺候两位老人,对洋洋是百般呵护,只把陈家人感动得各自偷偷哭了几场。

这年秋收的时候,炳德老汉推开秀秀的阻拦,硬挺了身板,下到地里忙起了农活,之浩也是拼了命似的干,却时时叫秀秀休息,别累着。秀秀明白陈家父子对她的爱护,也尽心尽力为这个家庭操劳着一切。

那玉才疯后整日在村里晃晃悠悠打摆子,疯子却是心善,不去祸害别人,村里孩子捉弄他他也不恼,就和孩子打成一片,每日随了孩童戏耍。柳老汉看自己家破人亡,又绝了后,在祖坟上哭过几回,给祖宗们赔了罪,自是灰了心。这年秋天找人收拾完庄稼,留得几分地糊口外其余土地尽数退给了村里,村上看他孤苦伶仃,又守着一个疯儿子,日子过得凄苦,就给他报了贫困补助,每年发给几袋粮食补贴家用。秀秀心善,也常常帮助柳家。这天秀秀才蒸了馍,便端了一屉来给柳家送,那柳老汉感激不尽,流下两行混浊的眼泪,问:“秀秀,你爹妈还好吧?”秀秀说:“都六七十的人了,又受了这么些苦,哪能好咧!爹身子还能硬撑,妈却是瘫在炕上了,凄苦着哩。”柳老汉说:“秀秀,大爹我给你说正经话,我知道你是不忍扔下那个家,洋洋也小,你也舍不得他,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看之浩也是个好娃子,你们干脆凑成一家算了,以后对洋洋也有个交代。”秀秀以为柳老汉是在戏谑她,才欲恼火,却看柳老汉一脸正经,便低了头说:“大爹说笑哩,哪有嫂子和小叔子成家的,别人说闲话哩,我是看洋洋还小,巧云又是我的姊妹,代她照看洋洋的,和之浩成家倒不曾想过。”柳老汉说:“你咋比我还封建,谁说闲话!我老头子反正啥也没有了,就一条老命,我跟他拼了。”却说着凄苦处,便又嚎哭起来。

秀秀忙安慰了柳老汉一番,出了柳家,一路走来心却是慌慌的。

下午秀秀在灶间和面,洋洋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抱住秀秀的脚叫了一声“妈妈”,秀秀初没注意,冷不了反应过来就红了脸,一颗心跳得乱了节奏,却有一股暖流涌入心中,当下扔下面团也不顾手上还有面巴,抱了洋洋亲吻起来,眼中却是流下一串串热泪,一滴一滴落在洋洋的脸上、身上。

这天夜里秀秀躺在西屋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一片,想着下午柳老汉的一番话,又想起洋洋叫的那一声“妈妈”,心中却是不知道何去何从,各种想法如同乱麻一般交织在她心中,她烦躁不过,便穿了衣服起身出来。

月亮却是很亮,泻得一地银光,只是月光白的让人心寒。她走到后院,看那一片果树在月光下显出巨大的阴影,若鬼魅一般有些瘆人,却又想起初来陈家在雪地和之平相会的情景,勾起了许多伤感,才抹着泪,却看见树林里有一星红光一闪一闪的,细看原来是有人在抽烟,心中有些害怕,那人也看见了她,叫了一声“嫂子”,声音沙哑,却是之浩。秀秀走过去说:“之浩,你嗓子不好,怎么又抽烟了?天这么冷,不在屋里呆着,跑这儿干啥?”之浩没有言传,秀秀看时见他满脸凄楚之色,便不再说话,拉了他把他送进屋里,返身回到西屋躺下。

过了几日的一个下午,秀秀刚给鸡喂完食从后院出来,炳德老汉在南屋里说:“秀秀,你进来,爹有话跟你说哩!”秀秀进去,炳德老汉却低头不语,只是一味抽烟。秀秀说:“爹,有啥话就说吧,我听着哩!”炳德老汉说:“秀秀,我知道你给这个家付出了太多,我们都对你有愧哩,不能厚了脸皮让你在这儿伺候我们,你还年轻,别耽误了,你要哪天想走,给我言传一声,我去和亲家商量着办手续。”秀秀说:“爹说的这是啥话!这是赶我走哩!我走了洋洋咋办,你说他小小年纪的,才死了妈又没了干妈,没人照料咋弄哩?”说着动了情,眼泪就落了下来,炳德老汉说:“我也知道的,可你和之浩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你别说我老汉脸皮厚,不如你和之浩成家算了。”

秀秀没有言传,低了头站着,炳德老汉也没有言语,两人静了一会儿,秀秀说:“爹,我先回去了。”老汉没有说话,秀秀便转身走了出来。

夜里秀秀便又睡不着,想着这个家庭对自己和巧云的种种好处,打心里敬重这个家庭的仁慈和博爱,想到自己不能生育却遇到失去母亲的洋洋,这似乎一切都是天意,用观音寺老和尚的话就是“定数”,许是前世的缘分,要她今世来替巧云完成抚养洋洋的责任,又想起之浩对巧云的恩情,深知他是重情重义的男子汉。如此这般过了半夜,竟慢慢的理出了头绪,有了自己的想法,那颗乱乱的心竟也慢慢静了下来,便沉沉睡去。

次日起来,秀秀叫了之浩说:“之浩,你去跟爹说,就说我想好了,过几天我们就结婚,都是过来人了,就不要太声张,请几个本家在家里吃顿饭算了。”之浩听了愣了一会,终是明白过来,转身去了南屋。

过几日,秀秀叫了几个本家媳妇过来张罗了吃食,请了亲戚朋友们过来,亲戚们一致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一家人更是亲上加亲,洋洋也好有个照应!”

炳德老汉却是买了许多鞭炮,炸得山响,说是今年哭的日子多笑得日子少,该冲冲晦气了。直惊得邻居家养的鸽子乱成一片,惊叫着盘旋在院子上空,久久的不敢落下,那鸽哨便在风中“呜呜”响成一片。

这天晚上送走了亲戚,炳德老汉叫秀秀抱了洋洋过来,又叫之浩将瘫卧已久的老太太抱了起来,扶在凳子上坐下,待一家人坐好,炳德老汉端了一杯酒:“今儿个我们总算又有个家了。”说着却已是老泪纵横,秀秀忙过来劝慰,炳德老汉拦了说:“没事,没事,我今儿个高兴。”之浩妈用枯树一般的手拉着秀秀,两行混浊的泪水就涌出了塌陷的眼睛,干瘪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日子又重新过了起来,众人从丧失亲人的阴霾与苦痛中挣扎出来,重新融入正常的生活轨道。之浩和秀秀相濡以沫,生活甚是和美,村人也称赞不已。

天渐渐地凉了下来,已是深秋了。这天下午秀秀刚哄着洋洋睡下,玉才疯疯癫癫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到在秀秀脚下抱住了秀秀的脚叫喊起来:“秀秀姐,巧云在河里,河里全是血。”

秀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拉了玉才向胭脂河边跑来,看见天边晚霞正烧得灿烂,一河流水被夕阳染得艳艳的红。玉才又叫喊起来,秀秀拉了玉才静静的说:“玉才,那不是血,那是胭脂,血红血红的胭脂。”秀秀松开玉才,不自觉地沿着河岸向河上游走着。

这已是深秋,河水日渐浅了下来。再过几日,落了雪,河便也冻住了。两岸的树木已开始落叶,一片片随了风飘飘荡荡落下来,掉在河水中,随了流水而去,秀秀想之平、巧云他们也是这样落在河里的,他们的魂也许就会随着这流水去了,也许会一直浮在水中,没个固定的所在,心中不免凄楚起来,偏偏有寒鸦数只,在这晚秋的暮色中叫着,更显得一片萧瑟,只把她寸寸愁肠声声唱断,便愈发伤感了,她用手掩着脸,在暮色中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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