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网友近日都在忆苦思甜，有回忆干校故事的，有回忆票证的，令我倍感亲切。我也随父母经历过“五七”下放劳动，在农村虚度两年；我也对粮票肉票布票及社会主义独有的短缺经济有切身经历，就不妨说说我的经历。
我在恢复高考后考上在安徽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
我上大学之前在东北，一直都没有出过东北。东北的菜种出奇地少，除了萝卜白菜土豆，就是豆角黄瓜腌菜，全是因为贯彻老毛的自力更生，不准南粮北调政策。但是东北生产的石油、煤炭、电力却源源不断地运到南方。
我初入大学时，很多南方菜的品种就从未见过，什么花菜、竹笋、莴笋、芦笋，等等，统统没见过，没听说过，更没有吃过。
看样板戏沙家浜时，听到说“我这里有块年糕，你拿去吃吧”，我就一直盼望着能亲口尝尝年糕的滋味，想看看年糕长的什么样。
看电影红岩里女特务拿巧克力引诱小萝卜头叛变投敌，我就想，如果有朝一日给我一块巧克力，保证我什么都交待。
1. 土豆片的故事
到了大学里，我刚开始吃饭时，发现很多菜里都有土豆。那南方的土豆简直太烂啦，切成片片，黑黑的，肯定是放了很长时间几近发酵了；还没有炒熟，咬起来咯吱咯吱直响，就跟老鼠齿啮土豆一样地响；最最可恨地是，这土豆居然都是一个又一个烂洞洞，那肯定是被老鼠齿啮过的，又拿出来给我们学生做菜吃。见到菜里的这些烂土豆片，我一个一个地将这些烂土豆片都挑出去扔掉。我再看看周围同学们，他们居然就象老鼠一样将这些被老鼠啃过的土豆片送到嘴里，咯吱咯吱地嚼得喷香。
有一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对着那些啃嚼生土豆的同学们大声说：“你们怎么就这么嚼吃这没有炒熟的生土豆啊？而且这土豆都被老鼠啃得七洞八眼的。这分明是学校食堂贪赃枉法，拿这烂土豆给我们当干粮嘛。你们能忍，我可不能继续忍下去了。我要去找校长理论理论去。”说罢，我就端着还装有烂土豆片的饭菜去校长办公室。同学们急急将我拦下，看看我碗里的生土豆，众人立即大笑起来。他们告诉我，那不是土豆，那是莲藕片，是美味佳肴。我方才知道又是我闹出了笑话。此后，我细细品味连藕片，发现这莲藕还真是美味佳肴，莲藕从此变成我最喜爱的佳肴之一。从这以后，同学么就给我又起了外号叫“土豆”了。
记得我们那时的一盘莲藕是五分钱，里面还有一半的猪肉。这通常就是我们的一顿晚餐。但中午时的油炸莲藕或红烧排骨莲藕通常要两毛钱。
2. 粮票换子弹
我上大学那会儿，几乎是什么商品都要票。吃饭要粮票那是肯定的了。我们学生每月35斤粮票。我通常是不够吃，经常要额外补充粮票。还好，那时经常有当地合肥小贩在学生宿舍楼里走街窜巷贩卖粮票。记得好像是两毛钱一斤地方粮票，两毛五一斤全国粮票。
同时，有很多女生粮票过剩，这剩余粮票竟然成了女同学对男同学的最强有力的吸引力。我敢说，那时男同学找女同学谈恋爱，很大的成分就是冲着剩余粮票下笊篱的。
合肥当地的小贩们也瞄准了这些剩余粮票，他们经常拿着生鸡蛋或是茶叶蛋到宿舍中来换取粮票。合肥方言经常将汉语拼音J的发音通常会读成Z。于是乎，这“科技大”在合肥就被叫成“裤子大”，这鸡蛋又被叫成“子弹”。一到中午午睡时，经常就会有合肥小贩在走廊上喊：“粮票换子弹喽！”“换子弹喽！”同学们跟这些小贩都统一地称为是军火贩子。
3. 东北虎下山
那年头，我们东北老家依旧是按粮食本供应细粮。记得每个人每个月定量一斤白面，三斤大米，一斤小米（谷子也算细粮），一斤高粱米，剩下的就全部是玉米面苞米碴子。农村就更惨了。我们那里的农村除了朝鲜族，一律不准种水稻和小麦，原有的稻田水田都被强拆了，改造成旱地种玉米高粱，说是唯有如此才能亩产过黄河（大概是亩产500斤）、跨长江（好像是亩产800斤）。农民如果将自留地里种的玉米在晒浆前就掰下来拿回家煮吃青玉米，那可叫作“啃青”犯罪，是等同于贪污浪费反革命犯罪，是要游街示众甚至是判刑地。我们在学校里上的农业课，课本里就教育我们说，一个成年人如果啃青，那要吃五棒青玉米，而如果晒浆后的一个老玉米，足够一家五口吃一顿玉米糊！再对照毛老人家的“忙时吃干闲事喝稀”的大吃小喝的最高指示，可见啃青是多大的浪费和犯罪！我家在农村的亲戚每到春节时要包一顿饺子，都得由我家里给送些白面。
每想到我家乡父老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在学校里顿顿吃白面馍馍和大米饭，我就眼泪直往碗里掉。只是在这时，我才深深体会到这世界上肯定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还没有被解放哪。于是，我就尽可能省吃俭用，每到放假回家时，我就会买上许多大米白面，带回东北老家，解放那里的家乡父老。同学们都跟我们东北来的学生叫作东北虎下山。
第一次放假回家时，我是在合肥南七里的农贸市场买了50斤大米，记得好像是了两毛五一斤，如果将一斤粮票折成两毛钱计算，这一斤大米才五分钱一斤，而我家乡的一斤大米定量供应是一毛八分五厘，我背回去的这一袋米足足赚上50X0.135=6.75元钱，这几乎是我当时半个月的伙食钱，是我回家火车票的三分之一。那时我单程学生票钱是17.5元。
我背回东北老家。我家里立即烧了一顿我千辛万苦背回的大米，结果我们家人一致说不好吃，说是还不如我们东北的高粱米，不如苞米碴子。后来有北上的南方干部跟我家里说，我背回去的那不叫大米，那叫作籼米！
我回到学校后，问同学们，为什么我背回家的大米就不如我们平常吃的米饭呀？那不是水稻磨成的米吧？有下过乡的知青们告诉我，这南方水田有两三季，分为早稻、中稻、晚稻，打出的米分别叫做小米、中米、大米。这小米由于晒浆时间短，品质较差，那肯定是粗糙不好吃。
得，却原来我背回家的是小米，可又不是我们东北的谷子小米。吃一堑长一智，我下次就背回家大米。
又到假期，我这回是特意买了50斤大米，我反复问过了，那是晚稻磨成的大米。大概是三毛多一斤，折算粮票后，那就跟我们家乡里粮店里的价钱所差无几。那也要背回去，毕竟在我家乡那里是贵贱都买不到啊。
背回家后，我特意告诉家人这次不是籼米，是真正的大米。我家人烧了一顿后，又发现问题。一是这米不如我家乡的东北大米长份量，同样的一碗生米，东北大米能烧出四碗米饭，可我背回去的大米却只能烧出两三碗。二是这米烧出来居然是夹生的，这当然是因为放水量不合适造成的。三是这米烧成饭后往往坨成一团，难吃。四是这米很少有油，不象东北大米烧成饭后油汪汪地。我辛苦了大半天，我家人还是不喜欢这南方大米，他们宁愿吃玉米饼子或高粱米。后来，我家人将我背回去的大米掺和着东北大米一道烧饭，叫作“二米饭”，算是将这些大米都消化廖。
我在学校里也是吃的这南方大米中米小米，都是蛮香的嘛。怎么背回东北就比粗粮还难吃啊？俗话说南橘北枳，这南方大米到了东北也会由细粮变成粗粮？我百思不得其解。
经过一段时间反复思索、探索、试验、和科学研究，我终于找到了答案。不是这南方大米不好吃，而是因为这北方的菜不好吃。我在学校里吃的是南方大米或籼米，但菜是莲藕猪肉排骨，而且还油烹火烤。而我们东北老家虽然吃的是上等东北大米，但菜却往往是萝卜咸菜，即便是炒菜，那也只是放几滴油意思意思，那炒出的白菜是骚烘烘，萝卜是臭烘烘，牛羊肉是膻烘烘，那种东北菜如何吃得下？没办法，南方人是用菜下饭，而东北人则是用饭下菜！
这里的很多人一定会说，这东北人难道就不知道这炒菜不用油，那还不是在煮猪食嘛！东北人为何就这么笨哪，何必那么吝啬，为何就不知道在炒菜时多放些油啊？
不是东北人笨，不知道炒菜要放油，而是那年头东北的油真是太精贵。人们常说东北有三宝，有说“人参貂皮乌拉草”的，有说“大豆鹿茸熊瞎掌”的，等等不同版本，但后来都被改了，各种东北三宝都少不了“陈三两”的。这“陈三两”就是指当年的东北王陈锡联给东北人统一规定了每人每月定量三两油！烧过菜的人都知道，这三两油，那顶多也就够一次油炸油条的，或者就是炒三个菜。照这个炒法，一天就断油啦，剩下的29天就只能是萝卜咸菜了。于是乎，这东北人炒菜，也就是放几滴油，或者是用猪皮擦擦锅底，那与其说是烹炒，还不如说是将砂锅变成不沾锅！
还记得东北人做各种不用油的菜。冬天里，大白菜几千斤，腌成几大缸酸菜；烂萝卜烂菜帮腌成几大缸朝鲜泡菜；后来我才明白，这朝鲜泡菜为何又辣又臭又酸？那是用酸辣臭掩盖那烂菜的酸辣臭！
我还记得我家的一个咸鸭蛋能让一个人当成一个礼拜的菜，那种咸鸭蛋吃起来是用筷子蘸一下，再用嘴抿一下，就能就几口饭！
更记得我们吃玉米饼玉米糊就大葱，据说这是从大寨学习的革命吃法！
这米饭难咽的病根我是找到了，我就立即改变了东北虎下山的战略：我不背粮食了，我改成背副食啦。
我先是背松花蛋。这松花蛋是学校食堂里专门给我们这些东北虎准备的放假礼物，学生在放假前先登记要买多少松花蛋，然后学校统一订购，记得是两三毛钱一个，我记不得具体价钱了，反正是比农贸市场便宜。我背回家大概有四十个松花蛋。到了东北家乡，我家人没见过这玩意儿，更没吃过，看那模样，以为是野鸭蛋，就放水里煮了吃。那当然是不好吃。后来改生吃，还是不好吃，我妈妈说这比中药丸还难吃。有南方干部跟我家人说，这松花蛋应该是蘸醋吃，这才吃出点味道来，可是已经所剩无几啦。
再下面一个假期，我改背乌龟螃蟹王八蛋！在合肥南七里农贸市场上，螃蟹八毛钱一斤，乌龟一块钱一斤，王八一块两毛一斤。我买了七个乌龟，八个王八，东北跟甲鱼叫王八。我背到了合肥开往北京的127（或是128）次快车。将乌龟王八都放到了车座下，随后就呼呼大睡。没过多久，我就被邻座的同学唤醒，等我醒来一看，满车厢的人都在帮我捉拿乌龟王八。原来，有几个乌龟王八趁我不备，偷偷地溜了出去，幸好被车厢里众多的雷锋同志们帮我将逃窜的乌龟王八都捉拿归案。
我如数将七个乌龟八个王八背到家里，发现这些乌龟王八蛋竟然都还活着，这乌龟王八不仅是万年龟长寿，而且是命贱命大，绝食绝水两天两夜，居然全部幸存，没有一个杀身成仁。
我家人又是头一次见到乌龟王八，不知道这东西还能吃。我们那时的东北人特土，更不懂美食。甭说是吃乌龟王八，就是吃鸡爪，那都是跟吃人肉一样地大逆不道，是令人恶心，而且是缺德，甚至是如同是骂人乌龟王八一样地侮辱人格。我上中学时有一美女，就被同学起外号为“鸡爪子”，原因就是据说她吃过鸡爪子。每当听人喊她鸡爪子，都会令人作呕犯吐。
我家人见我背回去乌龟王八，都心里嘀咕，怪我不懂家乡风俗，这不是骂人嘛。我一再说明这是高级补品，是美味佳肴，我家人就是不信，也不知道如何吃法，又不好意思向人打听如何吃乌龟王八。我妈妈索性将我带回的七个乌龟多半都送给了亲戚邻居家的小朋友，让他们拿去当玩具廖。我记得我姨家的一个六岁小表弟很幸运地得到了一个活乌龟，他用绳子拴住乌龟的一条腿，兴高采烈地牵回家。过了没几天，他来告诉我，他的小乌龟伙伴钻到他家的箱子下面，死活不肯出来，等他家人翻箱倒柜再找，那乌龟早就无影无踪啦，大概是钻到老鼠洞里去了。
过了几天，我妈妈终于转弯抹角象北上的南方干部打探出乌龟王八的各种吃法，可惜这时的乌龟王八所剩不多了。听说我家里有活生生的乌龟王八，有好几个懂得美食的北上干部竞相向我家高价购买王八，大多是出价50元人民币一个。我坚决不肯。我妈妈按照那些南方干部教授的烹调法，先宰了王八，王八血就给家人分了生喝，王八肉就象炖小鸡一样炖了吃，倒是象鱼又象鸡一样地鲜美。那几个王八还有几个肚子里怀着一串串王八蛋，都被周围邻居家的适龄怀孕美眉讨去优生优育了。也不知她们后来因此生出的娃们是否就真的象王八一样地长寿。
4. 方励之教授、合肥小贩、以及“四大发明”
大概是80年寒假时，我早已经订好了回家的火车票，火车票是晚上7点开车，可那天下午我还在参加数理统计和概率论的期末考试，我考试卷尚未答完，一看手表，应该赶紧去赶火车了。
我立即交卷，匆匆赶回宿舍收拾行装，随后就去赶火车。我一边走一边想，我这次也不能空手回家呀，这也太不给东北虎长脸啦。
我走到学校的南校门门口，发现大门口处有一些小贩，我转了一圈，发现花生米不错，我不妨背回去一袋花生米。
我匆匆地跟一个小贩讨价还价，那小贩一见我是急着赶路回家，就叫我到一旁去讨价还价。我当然懂，这小贩是打定主意要骗我，我也不是好骗的。我信心满满地跟他来到了无人之处。小贩对我提出的价格一口答应，七毛钱一斤！我正纳闷，这小贩怎么就如此不还价呀？我想了想，肯定是他的秤有问题。为了验证他的秤，我特意拿出一本教科书让他给称一称，称量的结果，我感觉他的秤应该是蛮准确的。我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就让小贩给我称了20斤花生米。称完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背起旅行袋还有这20斤花生米就奔向校门口的1路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是刚好赶上正要出发的火车。
火车一路颠簸，我的心也是七上八下地颠簸。我一直都在想万一我的概率考试不及格，我就得提前返校准备补考。等我到家后，有留校的同班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那次考试是70多分，算是通过了，那是我在科大的最低考试成绩了。
我一到家，我妈妈是特别喜欢我带回去的花生米。可听说我买的是20斤花生米，我妈妈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从邻居家借了一杆秤一称，结果是10斤多一点点，这足足少了一半！
我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这小贩是如何将10斤愣是给称量成20斤的。我分明看到他将秤杆打得高高的，应该是20多斤呀，怎么就变成了10斤哪？
带着这个问题，我去上了方励之教授的电磁学（也许是电动力学）。方教授讲课时常会将马列主义同中国人民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比如说在讲到这电和磁的关系时，就会扯到中国的四大发明，方励之就会说：“这磁就是中国人的所谓四大发明之一，就是那指南针指北针。但是发现了磁铁能吸铁并不能叫作有科学意义的发明，只有当你发现了磁铁的电动规律，象麦克斯韦那样地发现了麦克斯韦方程，用这些方程再作出科学预言，又被科学实验加以证明之后，那才能叫作科学，叫作科学发现。”
有同学特爱国，就提问题跟方教授辩论，说中国人发现了磁铁能有指南作用，这就是最大的科学发现。
方教授解答说：“如果仅仅是到此为止，还不算是科学发现和发明，那种发现连猴子也能做得到。这就跟猴子都知道雷电能够让动物毙命，这不能就说是猴子发现了雷和电，进一步将与电有关的各种发明都归功于猴子。同理，中国人发现了磁铁，但这不是科学发现。如果说科学发现的话，我们科大周围的小商小贩们对磁铁倒是有真正意义的发明和发现。”
随即，方教授还会给我们讲起合肥的小贩是如何对电磁的应用有历史意义的创造和贡献的。他说这合肥的许多小贩的兜里都会装有一块大磁铁，那磁铁的作用是超距的秤砣。卖给你货物时，将磁铁置于秤砣之上，减轻秤砣对秤杆的压力，给你缺斤少两。相反，收购你货物时，将磁铁置于秤砣之下，加大秤砣对秤杆的压力，让你缺斤少两。这是双倍地双向地充分应用了磁铁的作用，比中国古人发现磁铁指南作用有更高的技术含量。
随后，方教授会总结说：“这合肥小贩对电磁学的贡献是远远大于中国引以为自豪的四大发明对科学的贡献，至少他是发现了磁铁在商业领域的具体应用，这肯定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而且可能是早于法拉第对电磁学的贡献。为这些小商小贩去申请专利，要比宣扬中国的四大发明更具有商业意义和科学史意义。”
听罢方教授的电磁学电动力学，我茅塞顿开。我突然发现这合肥小贩是应用了麦克斯韦方程骗取了我十斤花生米，骗得我心服口服！谁让我比他们还晚才懂得麦克斯韦方程呢？我从此就将那些小商小贩称为是师兄师爷了。
刘刚
2012年7月21日
Fuck up evil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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