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14, 2011

秦城监狱轶事(2):秦城2号

话说我被戴背铐脚镣关进六号,小孔每天都来督促我反思认罪,我拒不理会。三天后,小孔叫哨兵给我解除背铐,我的双臂过了好一会才能挪到眼前,但见我的双手都肿得像两个大馒头。还没等我活动一下,就又给我戴上前铐。我要求将我的脚镣解除,小孔说等我写了反思再考虑。我立即抗议小孔公报私仇,对我非法用刑。小孔理都没理,反而让哨兵又给我戴上背铐,然后就立即将我送到了秦城二号。

秦城二号同秦城一号是隔壁。号内已经关押着陈明远,马少华,李海文,朱世生,有一个自称是保定府河北大学的,人送外号老道,还有一个是武汉大学自称是神童的学生。后来又陆续关进来了马建,薛建安,陈小平,王焱。

我进入二号,立即将陈明远调走了,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要犯,防止我们串供吧。但在后来不久,我同陈明远在二十号又相会了。这是后话,待我以后再慢慢讲。

那个老道和神童给我留下的印象就象是一号里的王兴安,我实在是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在此就不浪费时间讲他们的经历了。

马少华是人大88级学生,曾经是代表人大到高自联任常委,所以大家都跟他叫马常委。因为他曾提及在绝食期间,他曾约他在湖南老家的青梅竹马女朋友来北京,一道去颐和园划船度蜜月,大家就又给他送个外号叫竹马。竹马大概在90年就免于起诉释放了,但也被人大开除了。我听说竹马很快就同青梅结婚,然后两人在北京昌平一带办了个养猪场,生了孩子,也养了一群猪。后来还非法出版了有关“苏东波”的书,就是讲述共产党如何在东欧土崩瓦解的。我出狱后,青梅和竹马还几次盛情邀请我去他的养猪场视察,要我履行我在秦城二号就作过的承诺——去给他们再作一次证婚,并且给他们的孩子作教父。我答应了,但只是至今尚未成行。

竹马同毛新宇,也就是现今的少将定国大将军,是同班同学。竹马说他曾经将毛新宇拉进他的人大高自联任特别委员,马常委甚至几次让贤,诚邀毛三世接掌人民大学的高自联常委,以便借助毛太祖的幽灵,一举称雄天下,至少可以同邓氏家族和杨家将形成鼎足之势,再伺机一统天下。

哪知道,那毛三世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教他念伪造的圣旨吧,他竟嘟嘟囔囔念不顺,愣是将“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说成是“到我爷爷的指定房间办事儿。”让他背诵最高指示吧,他竟学刘晓波,利用口吃来反党反革命反大清,愣是将“镇压学生运动绝没有好下场”给说成是“这,这,这样的,嘘声运动,肯定,肯定,没有,没有好下场。”

没办法,马常委就只好打发毛三世跟高自联的几个女秘书在办公室里打牌聊天下棋,偶尔让他抄写几份高自联通知或大字报。可毛三世的那两笔刷子,写得实在是不雅,连马常委都不认得毛少将写的是什么体什么字。于是乎,毛三世抄写的大字报,一概不用,都被扔进了废纸堆。

我敢说,这竹马马常委,今天一提起毛三世,肯定是后悔不迭。哪知道那毛三世今日会成为定国大将军哪,又哪里知道毛三世的那两笔刷子,正因为丑的无法分辨又无法模仿,今天能卖出个天价啊。否则,竹马马常委一定将那些手稿保存好,现在一定能到毛将军那里大大地敲他一笔,还哪里犯的着在昌平养那一群猪,也不够他养家糊口的。嗨,这现如今养的成百上千头猪,也不如当初的那一头猪值钱哪。

那会儿,在二号里,马常委一有机会,就将毛三世贬低成是他竹马的小跟班,诽谤毛委员是如何如何地蠢和脑残,那是祖传;又说毛委员是如何如何有老年痴呆,那肯定是从他爹又是他爷那里隔代遗传来的。

“没事儿就呼噜猪头睡觉,睁开眼睛就知道对女孩傻笑。”这是竹马对毛委员的总结性评价。

每当竹马如此这般诽谤毛委员,我就会训竹马几句:“你说毛委员是猪头,我看你更是头猪。你没见过拉大旗作虎皮,还没听说过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是啊,是啊,”马常委就后悔不迭地自拍脑门,但还是要狡辩,“我是想到了,有好多人也都给我建议了,所以我才不断地让贤,让他接替我的常委宝座。可就在我跟青梅去颐和园度蜜月的时候,毛委员他妈的,不是,是他妈邵华,不是,不是我马少华,是他妈,妈,邵华,不对,是他娘的,他娘妈邵华。”

马少华一说到毛委员他妈妈邵华,就跟口吃说绕口令一样,怎么说都是他妈的马少华,他娘的马少华,气得他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就是说,他妈妈,叫邵华,不是我马少华,来到我们学校,愣是将毛委员连哄带骗,给绑架回中南海了。等我回来,再也找不到那个兔崽子龟儿子了。否则,我一定治他个临阵脱逃叛国投敌罪。你瞧他妈妈那名字起得,怎么就随我?肯定是前生就跟我犯向犯冲,要不,怎么就活生生搅了我的一场世纪好戏哪?”

我进到二号,渐渐我发现这二号里是风气不正,那个老道和神童在一统天下。每天起床时,李海文要叠被子,叠他自己的,然后跌所有人的。吃饭时,老道的任务是给我喂饭。吃完饭,马常委要刷碗,刷所有人的碗。马健,后来是朱世生,要用背心擦地,一遍一遍地擦,直到老道和神童说合格了为止。李海文马常委等人还要经常地给大家洗背心洗内裤。神童也做些小事,那就是叠毛巾,那纯粹是在那里一边摆弄毛巾玩,一边在监工。这老道和神童,坐在一边,还不断地骂几句脏话,甚至动不动就对马常委等人踢两脚。我先是看在眼里,慢慢我也摸清了二号的阶级成分。没过一天,竹马和李海文就成了我的左膀右臂。

奶奶的,你个老道和神童,居然在秦城监狱作威作福,当起牢头狱霸来啦。看我怎么治理整顿他们。

一天,刚刚打过饭,老道端起饭碗又来给我喂饭。我瞪视老道号好一会儿,看得他不知所措。

“你洗手没有?”我盯着老道那只拿着窝头的脏手,没好气地问。“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你家地头吗?你一手施肥,就一手抓窝头吃饭吗?你以为你年月不洗澡,回家就可以上炕啊?给我洗手去!”听我这一吆喝,老道放下窝头,乖乖地去洗手间洗手。

“海文,”我招呼李海文过来,“从今往后由你给我喂饭,让老道叠被子。”听我这样讲,海文立刻将他的窝头拿过来喂我。那个神童在一边翻着白眼,非常不忿。

吃完饭了,马常委又收拾起所有人的饭碗去刷碗。待马常委刷碗出来,神童拣起一个饭碗,用手抹了一下,立即大声喊叫:“马少华,你这是刷的什么碗?这上面还全是油哪!重刷!”

“竹马,”我喊马常委,“你将饭碗都给我端来看看。”

马常委将饭碗都给我端过来,我看了一眼,便说,“嗯,是没刷干净。”

“是嘛,”神童见我跟他站一边,非常得意,“就得让他重刷。”

“那你说说,怎样才能让他将饭碗刷干净了?”我问神童。

“要用开水刷。”神童得意地说。

“就那一盆开水,”我看了一眼装在塑料盆里的开水,“如果都刷碗了,我们和凉水么?”我问神童。

“那就用肥皂水刷,”神童嘟囔着,“反正有办法刷干净。”

“好,”我立即对马常委说,“神童说他有办法将饭碗都洗得更干净,你将饭碗都给神童,让他去给你示范一遍。”

马常委将一摞碗都递到了神童面前。

“你,你,”神童气急败坏地看着我。

“你什么?”我戴着背铐,没法站起来,但我目不转睛地瞪着神童,“给我洗碗去!”我厉声对神童说,不容他争辩。

“你,你,”神童气急败坏地转向马常委,马常委便接着将一摞碗塞到神童手里。

“你,你敢!”神童将双手背到背后,拒不接饭碗。“我踢你,”神童又像往日一样地大吼。

“好,”我立即对马常委说,“竹马,你把衣服都脱了,让神童踢你一脚给我看看。”

马常委立即放下饭碗,将上衣都脱了,露出了发达的肌肉,一下就蹦到地中间。

“神童,”我对神童说,“现在看你的了。你今天不敢踢常委,你就乖乖地去刷碗,今后老老实实地给我装孙子。”

神童 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实在没有人站在他一边,渐渐地收敛了一些。

就厉声喝道:“刷碗去!”我见神童还是不肯去刷碗,就对海文说,“你去喊哨兵,让小孔来收拾他。”

见我这样一讲,老道立即将饭碗拣起来,送到神童手上,“走,走,我跟你一道去刷。”就连拉带拽,将神童拖到了洗手间。从此,神童就开始刷碗了,至少是刷他自己的碗。我随后向大家宣布,从今往后,每个人要叠自己的被子,洗自己的衣服,刷自己的碗,地板大家轮流擦。当然,因为我戴背铐,饭还是由海文来喂,碗还是由大家争着给洗。

此文写到这里,尚未完成一半,我猛然想起武汉大学的那位自称神童,名叫周赤辉,是武汉大学85级或86级学生。以后,我也就没必要再跟他叫神童了。老道是姓黄,冒充河北大学的大学生,实际上就是一个流氓混混。

后来,我的背铐变成了前铐。秦城二号又关进来一位叫薛建安,是北京轻工纺织学院的讲师,他便自嘲是轻功教授,气功大师,从此我们就跟他叫薛大师薛师傅。薛大师据说是在准备好了护照,在深圳海关出国时,被查出带有天安门屠杀的血腥照片,被海关给拿下,随后就给送到秦城监狱了。他离自由世界只有一步之遥,一不小心竟下了地狱。我们无不为他惋惜。可他却非常得意,说他保留的炸子弹弹片还没被搜走,那可是历史文物,是准备送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

那时,我们都没听说过大都会博物馆,他便眉飞色舞地讲解起大都会来了。说大都会博物馆就相当于咱北京的历史博物馆,和中央美术馆,专门收藏珍贵历史文物。知道那颗弹片吗?说到这里,薛大师,就露出大腿,给我们看他腿上的一个大伤疤。

“呶,”怕我们听不懂,薛大师还要用英语再强调一遍,“NOW,你们看,那颗弹片就是从我这腿上挖出来的,我一直珍藏着,一心想送到美国大都会去展览,让全世界都知道共产党是怎样在杀人。”

“那有什么用,”老道驳斥大师,“你说过,连刘晓波侯德健都到电视上作证说天安门没死人,你去说打死人了,谁信哪?”

“怎么就不信?我这里有戒严部队用过的弹头,上面有我的血迹。”薛大师争辩道。

“你拿个铁蛋蛋,就说是弹头,”神童周赤辉跟着抬杠,“那我拿出我家的铁榔头,还说是中国制造的导弹哪。”

“那上面有我的血迹,”薛大师耐心作他们的思想工作。

“我还会弄些猪血涂上,就说导弹上有我的血迹哪。”神童周赤辉更加胡搅蛮缠。

“你们真不信广场杀人了?”

“我们犯得着相信吗?我们更信刘晓波,人家可是在中央电视台上作证的,”神童继续胡搅蛮缠,“你的话有什么信用?”

“好,好,我没法让你们相信。”薛大师终于意识到无法让神童和老道相信他了,“但我一定会让全世界都相信。”

“那我就更不相信了,”老道振振有词,“你都没法让我们跟你一个号的人相信你,凭什么就让我们相信你,相信你能让全世界的人都信你?”

“听他吹牛皮吧,”神童颇有逻辑地论证说,“除非你能先将我们中国从世界地图上给抹掉了,再将我们中国人民从全世界这个单词中都给排斥在外了,”神童怕我们听不懂,也用英文翻译一遍,“都给Excluded。”

“你们真不信?”

“不信,就不信。”

“好,你们等着,”薛大师一拍大腿上的伤疤,狠狠地说,“等我下次到美国大都会,我将我的弹头再塞到我腿里,再将我这条腿剁下一块捐给大都会,看你们信不信。”

神童和老道顿时傻眼,因为他们实在是在也拿不出更狠的招数来抬杠了。

“薛大师,”我招呼说,“你刚来,还不知道那两个脑子里都灌水灌粪汤了。他们只是相信拿枪的,不信你这抓住飞弹当铁证的。只信有权有势能置他们于死地的,不信你这讲理讲良心的。”

薛大师好象是被判了两年。出狱后不久,他就又去美国留学了。这一次没被海关拿下。我1996年刚到美国时,薛大师还给我打电话联系,说他在美国底特律的一家汽车公司当工程师。我才知道,他最终还是没有成为气功大师。关于他的那条腿是否真的捐了,我实在是不好意思问他。那还用问吗?肯定是没捐。真要捐的话,大概也只有中共政权或者是纳粹法西斯才敢收藏。文明世界是绝对不会鼓励这种为了揭露一个政权的残忍,就制造出另一种残忍,尽管那是自愿的自伤自残。这时,我才感受到那个流氓政权该是多么无赖,你连揭露它杀人都会被它的人民指责为造谣。你若想向人民中的某个人证明共产党杀人了,你必须得让那个人民亲眼看到你被共产党杀了。按照这个标准,全中国人民都被共产党杀光了,也无法向人民证明共产党杀人了。

再后来,二号又关进来一个王焱,是社科院的一个研究室主任,还是读书丛刊的主编。王焱是北京下到陕北的知青,好像跟习近平还是铁哥们。可惜那时的习仲勋习近平都是泥菩萨过河,远没有形成今天这么大权势,不然,捞王焱出秦城,那还不跟邓小平送王焱进秦城一样容易。

我文章刚刚写到这里,就有云儿小姐跟贴追问,我提到的那位马健,不会是那个写《北京植物人》的马健吧?不是。其实我昨天夜里猛然想起,他的名字应该是陈健。我正准备立刻知错改错哪,哪曾想已经被云儿给揪住把柄啦。那我就从今以后改错吧,前面的笔误,也就将错就错吧。但愿这不会影响到马健的名声和前程。

陈健是清华大学经管学院88级学生。我本来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昨夜睡了一觉后,猛然想起他是叫陈健,同时还想起了那个神童叫周赤辉,也恍惚想起了那个秦城的小萝卜头有一个化名叫韩晶(也许有误)。我也隐约记起那位老道姓黄,但还是想不起他的全名。有时我自己都奇怪,曾经是一个号里住、同一个槽里吃的人,怎么会记不起他们的名字啦?但一想到我已经好长时间不忆往事了,在监狱里有些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自报姓名,就被上路或转走了,记不得这些人的名字也是正常的。我试着回忆一下我大学中学同学的名字,发现他们一些人的名字我也无法记起了。于是,我也就感到心里平安些了。因为我还担心某些人会从公安国安系统调出档案,说我将某些人的名字都写错了,姓也搬家了,于是就攻击我写的全部是谣言。共产党干这种蠢事上演这种闹剧是常有的事,光是我本人经历的就不止一回两回了。抽空我慢慢都写出来。可是过完圣诞节,我又没空了。

说起韩晶,我一直感觉他特别象某个人。昨天夜里,也猛然想起,他酷似韩寒。于是,我就想,这韩寒莫非跟韩晶有些瓜葛?是韩晶托生转世?不然的话,韩寒小小年纪,又没读书,怎么就同那些八零后是如此不同,竟对我们那个年代的事情有如此清晰的理解和认识?我认定,韩寒若不是天才,那就一定是某个六四亡灵附体了。

再回头说王焱。王焱是在陕北窑洞自学成才。他的经历同我了解的许成钢的经历颇为相似。许成钢是许良英的儿子,而许良英则是我的莫逆之交。1978年恢复高考时,我考进了中国科技大学。那次进入大学的人,年龄小的,只要是小于18岁的,都被当地地方政府捧为神童,年龄大些的,则一律都被捧为天才。这既是各地树立白专典型的需要,也是各地政府政绩的需要。所以,那年头天才遍地,神童满大街。王焱和许成钢这些人那时年龄超大,无法报考大学,或者是靠大学落地不中,但他们竟在陕北的窑洞又猛复习几个月,随后又报考研究生,直接攻读硕士博士了。这些人,一定是有些天赋和毅力的。跟他们比,我们这些所谓神童和天才,就自愧不如了。王焱到了秦城二号,一向是谦卑,只笑不说话,我们都跟他叫老夫子。当然也只有我知道王焱的深浅,其他人还都只把王焱当成是返城知青,充其量是个中学教员的水平。

我渐渐发现一个规律,小孔找来当线人卧底的,通常都是来自农村小镇的土鳖。王兴安是,周赤辉是,老道也是。神童周赤辉依旧是每天言必自称神童。我决定让他再收敛些。

一天,神童又自吹他是神童。我便问:“神童,跟我们再说说你是怎个神童法?”

“啊,我是我们县里高考状元,我们县里唯一进入武汉大学的。这还不神童吗?”神童颇为得意地说。

“你肯定还是你们村里的高考状元。”我不无讽刺地说。

“那自然是。我们村里老师都说我是神童。”

“那你在你们省里又是排第几?”

“我们省里没排名。”

“那你们省里有高考状元吗?”

“有,”周赤辉顺口而出,忘了他刚刚说过省里没排名。

“那你们的省级高考状元都去了那个大学?”我继续审问。

“好象文科状元去了人大,理科去了北大和清华。”周赤辉不假思索。

“你再说说你在你们班上见到过几名省级高考状元?”

“嗯,我们系里没有,“周赤辉思索片刻,”但我们学校有几个,都被登在了校报上。”

“竹马,”我又问马常委,“你说说你是不是你们县里的高考状元?”

“那当然是,”马少华进而补充说,“那算什么,我在我们省里还排名前十哪,我们班上有一大把省级高考状元。”

“陈健,”我又转向陈健,“你说说你是你们省里排名第几?”

“我们清华经管学院招的大部分都是各省排名前十的,省里排不上名的,你就别报名清华。”

“神童,”我又审周赤辉,“你上大学是几岁?”

“十八,”周赤辉 又露出得意,“我才十八岁,我们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比我大。”

“陈健,常委,你们俩上大学是又是多大?”

“我十七。”

“我也是十七。”

“周赤辉,”我厉声喝问神童。

“啊?”神童对 我不再跟他叫神童颇为惊讶。

“如果你自称神童,那你应该称马常委是什么?叫神婴?称陈健为什么?叫神宝宝?”我也怕他听不懂,也用英文翻译了一遍,“还是叫神BABY?你十八岁上大学叫神童,那些比你小的,有该叫什么?你武汉大学的叫神童,那些北大清华人大的又叫什么?”

大家一阵哄笑。

“神童,神童嘛,”周赤辉颇为尴尬,“不光是年龄小,而且要有才气才行。”

“王焱,”我又招呼老夫子,“你说说你发表了多少论文,主持了多少国家级刊物。”

王焱一直在地上背着手转圈散步,他每天都这样,就象老驴拉磨一样。听我这样问他,他便停下来,微笑着,举起两只手来回摇摆,意思是不提这些。

“周赤辉,”我又转向周赤辉,“你不要老夫子返城知青,他是社科院的研究室主任,主办过读书杂志,他发表的论文和文章,比你读得书都多。他在四十几岁就混到了局级。你家祖祖辈辈都出不了这样一个人才,你这一辈子能混到这种成就,那就是你家祖坟冒轻气了。大家跟你叫神童,那是耍你玩玩。你别以为你真的就是神童,别人都是蠢猪。你想找到神童或天才的感觉,回你们村里去找。在北京,在秦城监狱,你就别再自不量力,不识好歹。”

“我不跟你们比年龄,比学校,比官职,”周赤辉还不甘认输。

“那你想比什么?比拳脚?”我讽刺周赤辉,“你跟马常委较量过了,是你不敢出手,自甘下风。其他的,你还想找谁单练,你随便挑,我给你当裁判。”

“说那些都没用,都是身外之物。”周赤辉还嘴硬,“我更看重才气。”

“那就说说你的才气,你的才气到底表现在哪里?”我步步紧逼神童,绝不让他用这一句话就论证了他才高八斗。

“啊,”周赤会还真以为这场论站就到此结束了,真没想到我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顿时吞吞吐吐,“那就拿写反思来说吧,其他人吭吭哧哧就是写不出来,预审员让我写,我一写就是四十几页。你们谁写过那么多?”

“你写反思,写交待材料,”我一听这话,就有些怒不可遏,“你那是出卖良心,出卖同志,你写得越多,你是罪过越大。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看你是真不知道羞耻二字。”

“啊?你敢这样说?”周赤辉终于抓住我把柄了,又来了神气,居然敢威胁我,给我扣起大帽子来了,“你这是反党,是对抗人民政府。”

“你不反党,你从武汉跑到北京干什么来了?”我站了起来,“你不对抗政府,你为什么还被关在秦城监狱?”

“我,我,”周赤辉一时卡壳。

“我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反思了,我承认我错了。”周赤辉还挺理直气壮。

“对这个恶党,我就是反。对这个邪恶政府,我就是要对抗。那正说明我是好汉。”我逼近周赤辉,“可你,昨天反党,今儿就认罪,明儿又成帮凶。你是好恶不分,黑白不辨,出尔反尔,认贼作父,助纣为虐,狼狈为奸。你还配做人吗?”

“我写反思,就是没错。”周赤辉咬牙顽抗。

“我说你写反思错了吗?”

“那你要说什么?”周赤辉还真以为他怕了他的威胁,怕了他的大帽子。

“我说的是,你写反思不是你骄傲的本钱,不是你神童的证据。而是你出卖灵魂,没有道德,背叛理念,是你不配做人!是你胆小怕事,苟全保命,是你不配做男人!如果你在反思中揭发诬陷他人,那就是你出卖同志,必遭天谴!如果你在反思中为共产党屠杀辩护,说共产党不曾杀人,那句是你作伪证,是犯罪!”

“好啊,”周赤辉理屈词穷,但竟然也怒不可遏,“你敢说写反思是犯罪?那王丹还写了十三万字,刘晓波还到中央电视台作证哪。你敢说他们也是犯罪?”

拿出王丹和刘晓波来作为挡箭牌,是那些写过反思出卖良心的人的最后王牌。这也正是共产党大肆散布王丹写反思,传播刘晓波作证的目的之一。既可以让人们都消法他们去写反思,去做伪证,又可以堵住人们的嘴,不去谴责这种同魔鬼的肮脏交易。谁若谴责,轻则就是求全责备,重则就是破坏民运领袖形象。如果还被关在监狱里,那就得另加一条是对抗人民政府,就是抗拒从严,要被罪加三等,要被从严从重判刑加刑。我绝不吃这一套。

“你说王丹写十三万字反思,你看到了?”

“是人民日报上报道了,我看到人们日报的报道了。”

“刘晓波去电视台作证,又作的是什么证?”

“刘晓波在中央电视台上说他没看到天安门广场死人。”

“你相信刘晓波的话吗?”

“当然信,是事实吗,天安门就是没死人。”这周赤辉的狡辩逻辑大概都是从人民日报上学来的。

“那么好,你说你没看到天安门死人,那天安门就没有死人。那么你没有看到王丹的十三万字反思,刘晓波也没作证说他看到了王丹十三万字反思,怎么就是真的有王丹的十三万字反思了哪?你这神童,还有点自洽的逻辑吗?”

“王丹就是写反思了嘛,王丹就在秦城,要不你把王丹找来当面核实一下。?

“我没有兴趣去核实这个。即便王丹真的写了十三万字反思,我相信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他的耻辱,绝不会向你这样无耻,拿着那十三万字去四处招摇,说这十三万字写的全是事实,因而就正确,就光荣,就神童,就天才。如果他也跟你样,不宜反思为耻,反以为荣,那我也绝不饶他。”

“说实话,我们写的反思,也都是被逼无奈,实在是没有办法,”周赤辉口气终于软了下来,“不写,那怎么行啊?而且,写的那些反思,都是大路货,也就是抄抄人民日报啦。”

“你这才是一句实话,但这又反过来证明你前面所说的,没有一句实话。”我继续教育神童,“你承认是被逼无奈,那就好。那么你从今往后就老老实地给我装孙子,别再拿你的反思来证明你是神马神驴的。”
大家哄笑不止。

“哎呀,你们笑什么呀?”周赤辉被哄得实在是难堪,又要狡辩,“你们都说说,你们都有谁没写过反思?”听周赤辉如此叫板,众人的笑声嘎然而止。

“谁写过反思都没关系,现在和将来都没有人那着这个反思去揪你的小辫子。”看到周围人都有些难堪,我不免安慰大家,“但是,凡是写过反思的人,都要知道羞耻,要将写反思当成是自己的耻辱,自己的污点,将反思都给我藏好了掖好了,别拿出来丢人现眼。谁若胆敢拿自己的反思来招摇撞骗,来给自己脸上贴金,象比赛作文一样来互相攀比谁写的更多,谁的更深刻,那就甭管是谁,甭管是在什么时候,即便他当了大总统,我也会扒了他一层皮,绝不留情面。”

这会儿的周赤辉已经拉着老道在厕所门口认真研读监规。听我这样讲,周赤辉象充了电一样蹦过来。
“怎么,我写反思到成了有罪,你对抗政府倒是光荣?”

“对,就是这么个道理。我不仅教你这个道理,而且在教你如何做人。跟我一个号,你该感到幸运偏得才是。”

“不行,”周赤辉对老道说,“这个号里没有正气,我们得报告人民政府。”

“你要报告什么?”

“我要控告你对抗人民政府,违反监规监纪。”周赤辉发狠地说。

“还有什么?”

“这监规上明明写着,”周赤辉指点着厕所门,“不许煽动同号对抗人民政府,而你,不仅你自己不坦白交待,还不许我们写反思,煽动我们对抗人民政府,这是严重违反监规。”

“还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哪。”我替神童补充一条。

“对。对你这样死不悔改的,就得从重从严。”周赤辉说得非常解恨。

确实,中共监狱和看守所是绝不允许煽动同号进行对抗的。中共看守所里是很少人不交待的,更谈不上有人煽动别人不合作不交待啦。如果有,那一定严打不怠,能举报这种抗拒分子,那也一定被记大功,受到额外宽大处理的。想来周赤辉是跟刑事犯一块混过,他深知这些厉害关系。

“你的手长在我身上么?要写多少反思,还不是随你的便,我如何拦得住?”我厉声斥责周赤辉,“你的嘴又没长在我屁股上,要揭发谁检举谁,我又如何挡得住?”

“不行,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周赤辉怂恿老道,“我们得报告管教,不然这个号就没有正气。”

“好啊,”我转向老道,“老道,你马上将小孔给我叫来。”我对号内的其他人说,“等会儿小孔来了,你们大家都得出来作证。
是神童说他的反思是被逼无奈,说他写的四十多页反思都不算数。
是神童指控人民政府对他搞逼供信,逼他揭发检举交待。
是神童说他要翻供悔供,要将他写的四十多页反思都推到重写。
是神童说人民政府对王丹搞刑讯逼供,迫使王丹写了十三万字反思。
是神童要揭发检举人民政府谣言惑众,瞒天过海,楞说天安门没死人。
是神童说中央电视台骗刘晓波去做伪证,使他相信北京一片安定团结,没有杀人,他才误闯北京,陷入戒严部队的魔爪。
是神童说共产党制造冤狱,将他这个爱党爱国爱政府的中国神童关进秦城监狱,并屈打成招。”
我随即转向神童,“神童小贼儿,你看你这几条罪状够不够判你个无期徒刑的?如果不够,我再给你加几条。”

“你,你,”周赤辉这下可真气急败坏了,“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栽赃诬陷。”

“海文,你去把小孔给我叫来。”我知道老道在那里同神童在演双簧,迟迟不去喊管教,就只好喊我的左膀右臂了。

“咳咳,算了,算了,”听见我让海文去叫管教,老道立即去拦住海文,“都是些思想认识问题,没必要惊动管教了。”他又转回来教训神童,“你也是,冒充什么神童啊?你看这里哪个不比你神?往后,你就听大哥的话,夹起尾巴作人,别再拿你那四十几页反思丢人现眼了。”老道有对我说,“你是大哥,是好心肠,哪能跟他个不懂事的孩子较真呢?给我个面子,让他改过自新。”

从此,那个周赤辉再不敢用他的长篇反思来给自己脸上贴金,更不敢以号长的面目逼迫别人写反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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